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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齐醒啦?是不是爸爸说话吵到你啦?”苏兰章急切的绕过来,小心翼翼看着她的傻儿子,生怕他一不对劲又发起狂来,砸自家东西也就罢了,要打到别人孩子,那可是闯祸的!
尤其,听龙老的意思,这还是两个孤儿。
唉!
谁知李思齐却并不买账,只是继续盯着地上那趔趔趄趄的金黄色小肉球,“宝宝,宝宝!”
苏兰章无奈的说:“这不是宝宝啊,是小狗儿,以前咱们家养过一只的,还记得吗?”
李思齐只是摇头,跺脚,指着肉球叫“宝宝”。
幺妹悄咪咪转过来看他,看着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伯娘,哥哥说他要抱小橘子嘞!”
苏兰章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儿子说的是“抱抱”不是“宝宝”,刚想问能不能给他抱抱,幺妹已经非常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挥手了:“给哥哥抱吧,小橘子超听话哒!”
李思齐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抱着活蹦乱跳的小橘子,嘴角露出安详的,灿烂的微笑。如果不是知道内情的人,谁不夸一句“俊俏”“有爱心”,可他……愣是白白长了这么副好人材!
苏兰章忍不住,再次掉泪。
她的儿子啊,才十七岁的大小伙子啊,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她多么后悔自己教他尊师重道,教他见义勇为,养成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被造反派打,就不会变成傻子,现在应该也上高中最后一年了,去周边农村插两年队,丈夫一定会给安排个工作。
以后娶妻生子,平安喜乐。
而让她痛苦的,并非单纯的儿子变成这个样子,而是因为他只是做了一件好男儿都该做的天经地义的事,就变成这样!
到底是什么变了?
她回房给儿子拿了一条裤子,帮着他笨拙的套上,胡峻这才愿放幺妹下地。
“哥哥你好,你就叫思齐吗?那我叫你思齐哥哥叭,我叫崔绿真,你可以叫我幺妹。”
小姑娘纯真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李思齐。
苏兰章叹口气,“乖啊,你思齐哥哥病了。”别说回答她的问题,他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只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谁知,李思齐却忽然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神与幺妹对上的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兰章总觉着十六岁的他又回来了,原本空无一物的黑洞似的瞳仁里,似乎多了一股勇敢与坚强。
“思齐哥哥,你几岁了呀?我已经五岁半,马上……嗯,再有三个月,我就六岁了哟!”
李思齐看着她傻乐,手里抚摸着小橘子。
“思齐哥哥你上几年级呀?我现在一年级啦!”
李思齐继续看着她,“嘿嘿”傻笑。
苏兰章倒是放心不少了,因为小狗儿在他怀里轻轻的卧着,舔了舔他的手,他倒没有打人。
于是,跟徒弟吵了几句嘴,脸红脖子粗的毛皮,看见的就是自家那傻儿子,傻乎乎的看着人小姑娘笑。他的眼睛实在是生得漂亮,又大又长,眉形挺阔,鼻子高挺,白白净净,真正的浓眉大眼!
如果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就好了。
“伯伯还记得我吗?”幺妹歪着脑袋看着毛皮。
“你不就是不会写毛笔字那小丫头?”
幺妹这下高兴了,伯伯还记得她,太好啦!她挺挺胸膛,“谢谢伯伯教我写字,我学会啦,会写许许多多的字呐!”
龙葵一愣,“小毛你教她的?”
毛皮笑笑,“也不算教。”把那天在花鸟市场的事儿说了。
胡峻这下才听出来,“莫非伯伯您就是他们说的‘毛大师’?”
“害,算不上啥大事,就是会写几个字,怎么小子你知道我?”
龙葵和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缘分呐,它就是妙不可言!
毛皮一听,也乐了:这世界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两拨人居然找对头了。
当然,更让他震惊的是,高仿他的人,居然是个六岁不到的小丫头!她的第一个毛笔字还是他教的!
“伯伯,字真的是我写哒,照着你的写哟。”
“所以,对不起伯伯,我们用您的字谋利,我们今天是来赔礼道歉的。”
毛皮张着嘴,难怪黑市上忽然多出那么多他的字来,却写得比他这正主还好。“你们打算怎么赔礼道歉?”
胡峻鞠躬,诚恳的说:“伯伯放心,如果您愿意原谅我们的话,我们一定会把卖出去的字找回来,赔偿买字的人,再当您的面销毁。”
毛皮点点头,看这小子不像是哄人的,心里已经满意了大半,“那要是找不回来呢?”
“那我们就,就给您登报道歉,宣布那五幅并非您本人所写。”胡峻顿了顿,他知道文化人都很注重名声,“但我们暂时没钱,您能不能等两个月?”
两个月,他一定可以挣到登报的钱。
毛皮哈哈笑开,“你小子,我有那么迂腐吗?”
他不愿卖字并非是畏惧名声爱惜羽毛,而是真正的不屑。不屑把自己呕心沥血的“孩子”卖出去,“卖都卖了,也是他们活该!”
如果他没推断错的话,就是那整天凑他跟前死不要脸的老赖头买的四幅,他倒是活该,只是为那四个买主可惜,他们确实是冲着他的名头花的钱……但他能怎么办?他也想振臂高呼唤醒那些愚昧的家伙,可人听吗?
这就是他气恼的点。
他笑眯眯的看向幺妹,“字真是小丫头你写的?”
“真哒!比珍珠还真!”小地精叉腰,“伯伯你借我笔和纸,我写给你看,你写啥我就学啥。”
“哟,口气这么大?”
要是那几个徒弟说这种话,几个大人肯定嗤之以鼻,可这么白玉团子似的小可爱说出来,即使是大话,那也是可爱的童言童语,可爱即正义。
“我的特长就是写字哟!”
“写……写字……”一直傻笑的李思齐,忽然从嘴里蹦出两个字,吓得三个大人愣住了。
还是苏兰章先反应过来,她惊喜的,难以置信的看着儿子:“思齐你说啥?乖乖,再给妈妈说一遍好不好?”
可李思齐又不理人了,就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嘴里“咕噜叽哩”发着怪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苏兰章和李自平眼里的光迅速的暗淡下去,去堂屋里搬了一张八仙桌出来,铺上纸笔。幺妹拿起毛笔,记着伯伯的教导,手巴心里要能放下一个鸡蛋,“唰唰唰”就是两个大字。
那横看竖看都是一模一样的字,简直跟印刷品似的。
要不是亲眼所见,活了四十岁的李自平绝对不会相信,他的字居然被一个六岁的那头高仿了。他想了想,自己常年在老花鸟市场,也有可能她看得多了,拿一幅照着描?
于是,他提笔,写了“自然”两个字。
幺妹看了一眼,字的大小、结构、笔顺记在心里,“唰唰唰”又是一份复制品。
李自平嘴巴大张,跟他那憨儿子似的,就差流口水了。
“怎么样小毛,我没夸大吧?”龙葵捋了捋胡子,满眼得意。
就连不怎么懂字画的苏兰章,也惊讶得“啊”一声,“娃他爸赶紧写个别的,写你没写过的。”
为啥?她也跟丈夫有同样的猜测,要有心的,专门找到他的笔迹,经年累月的学习模仿,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半年前刚把一个徒弟逐出师门,那家伙就是有心人,经常收集丈夫写废扔掉的字,捡起来带回家琢磨。
大半年工夫还真让他仿得七八分相似,差一点点就让他以假乱真了。
李自平沉吟片刻,写了一个繁体的“鑨”,他不像别的写字的人标新立异剑走偏锋,不爱写这些复杂的繁体字,总觉着是卖弄奇技淫巧,哗众取众。所以,他可以肯定,至今还没人见过他写这个字。
而且,越复杂的字越讲究结构和比例,没有一定功底是会暴露的。
他半是期待,半是考验的看着幺妹,心里复杂得不行,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她能写出来,还是别写出来?
胡峻手心一紧,这也太难了吧,幺妹肯定写不出来,要是写不出来,怎么证明她不是有意模仿?怎么证明他们不是蓄意用山寨品谋利?
他紧了紧拳头。
谁知,幺妹只是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道:“伯伯你欺负人,这个字太难写啦,好多好多笔画呀。”是小女孩的娇嗔与埋怨,带点小小的骄傲和嫌弃。
“怎么,怕了?”李自平故意逗她。
幺妹接过毛笔,“唰唰唰”几下,“我不怕,就是下次咱们别写这么复杂的字啦,别人都不认识。”
龙葵没忍住,“哈哈”大笑道:“被嫌弃了吧?看你卖弄的。”不等墨迹干透,他就拎起宣纸,左看右看,啧啧称奇。
“嗯,基本一模一样,不过我觉着比你写得好,纯粹。”
李自平红了脸,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他确实是卖弄了。
苏兰章不信邪,拿笔瞎写了两个,让幺妹学学看。
当然,结果还是一样的,哪怕是龙葵写的,她也能自然而然的仿出来。只不过,她也不愿多写,一会儿就把笔放下了,揉着手腕说“累”。
胡峻赶紧给她细细的揉捏,他是无师自通的,把力道控制得很好,既不会弄疼她,又能起到舒筋活络缓解疲劳的作用。
她闭着眼睛,学着妈妈,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大人们又被她逗笑了,得,这丫头的爱好可能就是模仿大人。
这下,所有人都相信,幺妹真不是故意要用他的名头赚钱了,学他的字纯属巧合。
胡峻再次道歉:“对不起爷爷伯伯,我妹妹她不是故意的,就是年幼轻狂不懂事儿,看见写得好看的字就会无意识的学习,请你们看在她不懂事的份上,别跟她计较。”
苏兰章笑道:“这是自然,小伙子别这么客气,你们的诚心我们已经感受到了。”
她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都说“学习”“学习”,跟着学的是啥?不正是学生嘛?除了给儿子送进青山医院,他们现在最缺啥?
是徒弟,好徒弟。
不是她有私心,这小姑娘是真有天赋,而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分,让她流落民间实在是浪费。丈夫虽称不上大书法家,但在石兰省也是有一定名声的。如果让她跟着学,不仅丈夫的衣钵有人继承,于她,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于私,她也看出来了,这两个心性纯良,尤其是这丫头,机灵是机灵,但本性还是憨厚老实。这样的徒弟,哪个师傅不喜欢?
况且,她又无父无母,只要她跟丈夫好生待她,将她抚养长大,供她念书给她分配工作,她自然也会孝顺他们……当然,孝不孝顺他们也不在意,只要以后她能拉傻儿子一把,这就是最大的“回报”了!
说得功利些,这就是稳赚不赔的“投资”!
苏兰章急忙看向丈夫,想要他说句话。可李自平却只顾着赞叹和高兴,单纯是一副“我居然发掘如此天纵奇才”的心思,压根没往以后想,她急得跺脚。
龙葵看看他们,又看看孩子,最终也没开口。毕竟,师徒缘分也是讲究自然得法,刻意强求反倒没意思了。
再三确认他们真的不生她的气后,幺妹可高兴坏了,待看见龙老爷子把五十块钱塞回哥哥手里,她的快乐就像那小火箭,“嗖嗖”的飞上天啦!
“那爷爷伯伯伯娘,我们就回家了哟,你们有空可以来我们家玩哟,我叫崔绿真,住在大河口市三纺六栋402。”
“好好好,崔绿真是吧,我们记住了。”苏兰章笑得见牙不见眼,推了推丈夫。
李自平如梦初醒,“嗯嗯”两声,“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苏兰章目瞪口呆:“……”这,这就送走了?不说点啥?挽留一下?这样没爹娘的娃娃,但凡留顿饭几颗糖都是暖他们心的呀。
幺妹“嘬嘬”嘴巴,“小橘子,回家了哟。”
小黄狗在李思齐怀里,尾巴都快摇上天了。
可李思齐力气很大,紧紧的禁锢着它不让它出去找小主人,嘴里无意识的念叨“抱抱”。
苏兰章神色为难,“思齐听话,快把小狗儿还给妹妹,妈妈明天给你买一只,怎么样?”
李思齐的脑袋仿佛比所有人慢了半拍,幺妹的话在他脑海里转了一个圈才传到他心里,“回……回家。”
苏兰章惊喜极了,儿子这么久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可自从崔绿真来后,他已经连续说过三个词了,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她不确定,是不是两个孩子比较有缘才会这样,但光冲这份意外之喜,她也要感谢崔绿真。“你们等一下,啊。”
她跑回厨房,迅速的用筷子在簸箕里翻了翻——那是她老早起床就开始卤的猪头。猪头是文化馆工会给丈夫准备的慰问礼,因为儿子傻着,老两口又安分守己没别的收入来源,单位就寻思国庆节给他慰问一下。
可这年代的猪头也是抢手货啊!因为它肉多,却便宜,不是按肉价来称斤的,按个儿卖,谁都想要。文化馆排了半个月,终于在国庆后一个星期排到一个。
昨天早上刚送来,她就想要卤了吃。熟食店的卤肉香料放太多,不好吃不说,还贵,自个儿卤顶多就是花点大料和柴火。而且,最重要的是,儿子喜欢吃她卤的。
猪头原本是一分为二的,她用报纸包了一半,可想到是姊妹七个,估摸着一人也吃不上两块,又从自家那一半上砍下三分之二,只留下窄窄的一条,给儿子吃吧,他们老两口可以不吃的。
“来,拿回去姊妹几个分着吃,啊,以后一定要常来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