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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呢?
想起那头乌亮的长发,我的心就会一丝一丝地作痛。
两小时的飞行,一小时的车程,感到老家时,天已黄昏。
联络秦白,他们居住在以前我和秦深同居过的房子里。在驱车前往的路上,往事如电影一幕一幕重现,眼睛发涩,却没有泪水可以滋润。
和秦深一起去看望爹娘吧,赴美国之后,一去便是六年,除了电话中的问候,再也没有亲眼见过爹娘,想必如今也是满头华发的人了。
走在那已经很显老旧的楼梯上,拖沓拖沓的声音如逝去的岁月一般令人心惊。
秦白在家门口站着,昔日风流倜傥的他如今消瘦憔悴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宛如迎风就倒虚弱不堪的样子,而印堂发青,更是一脸的鬼气,我竟怔在台阶上,一步迈不上去。
秦白看到我眼睛一亮,迎上来,见我止步他也止步,自嘲地苦笑:「就猜到你会吓着,每个见我的人都会吓着,呵。」
「你病了?」我走上来,脚底一阵阵地冒凉气。
秦白淡淡地一笑:「病了吗?应该吧,我很早就病了,很早很早,从遇到他的那天起就病了,无药可救的病。」
「秦白——」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就要死了,不放心深儿,所——」
「什么?」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痛得皱紧眉头,我放松一点,「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韩玺,你冷静点。我是真的病了,绝症,每年都是一大笔的医药费,已经拖累了深儿这么久,也该到了一个了结的时候。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再忍受病痛的折磨,我想早日得到解脱,你能了解吗?我已了无生趣,即使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活死人一个,既然如此,我还活着干什么呢?」秦白的语气低缓而没有抑扬,没有一丝波澜,而就是这种死气沉沉的绝望感让我惊悸。
「是因为我父亲去世的缘故吗?」我已隐约猜到一点什么了。
「他?!开什么玩笑!」一直面无表情的秦白忽然激动起来,握着瘦骨嶙峋的手,捏在胸口,似乎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我赶紧上前搀扶住他,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开玩笑!我恨他!我恨他!我正恨不得他早早得死掉,死了多好!死了多好!这世上就少了一个祸害,哈哈!我开心还来不及呢!韩玺,你知道吗?我很久很久没有笑了,可是最近几天我连做梦都在笑,我早就希望他死了,他死了我才开心,他死了我才开心……」
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我震惊地搂着他,他的身体如寒冬的枯枝一样瑟瑟发抖,我一直不知道,秦白竟如此刻骨铭心地爱着齐戈。
「我天天缠着闹着要安乐死,我要深儿签字,他死活不肯,他说:『爸,我签字,我签了字就马上跟你一起死!』那个傻孩子!那个傻孩子!」秦白哽咽难言,「如果说我还有一点点遗憾,那就是深儿了,我以前一直以为瑞儿像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深儿才是。他比我还傻,完全像他妈妈,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女人,齐弋啊,这辈子对不起她,下辈子我一定爱女人,让我们再做夫妻,深儿是她最宝贝的儿子,我却还要逼他如此……」
我听得心寒体冰,他们到底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秦深呢?他在哪?」这样不把他逼疯才怪,可是又着实无法怪罪秦白……
「他在屋里,你去劝劝他吧,你去劝劝他吧!」
脱鞋进去,屋子里是呛人的烟味,被子拖在地上,地毯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烟蒂,一个孩子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头发一披到地,他的身子看起来是如此的单薄。
「大哥!」站在窗子边的是大了两号的小丘,我知道这些年来小丘一直跟随着秦白,是秦深拜托他的,而小丘那张刀锋一样的脸上一道深深的疤痕,就是为了保护秦白而留下的永久的勋章。
小丘,为了一句话而搭上了自己一生的男人。
小丘走过来,看着我,再叫一声:「大哥,很久不见了。」
我想抬手拍拍他的肩,却被他猛然挥来的一拳打倒在地,嘴角一阵发麻,嘴内腥爇的液体渗出来。
小丘瞪着双眼吼:「你他妈给我起来!我今天要好好教训你这个薄情寡义跟你老子如出一辙的混蛋!你他妈不配做我小丘的大哥!我的大哥是有情有义义薄云天的磊落男子,不是你这种窝囊废!」
小丘在我身上一阵脚踢拳打,最后这个将近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却泪落如雨:「你他妈让深哥吃了多少苦,往肚子里吞了多少血泪你知道吗?!Shit!」
我任他打任他骂,挣扎着爬到墙角那个大孩子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他动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我吃了一惊,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那是什么样的一双眼睛啊,迷惘、绝望,没有一点点活气的呆滞目光。
我看见那大孩子挑衅的眼神,他说脱光了衣服跑十圈;我看见那大孩子**的眼神,他说跟我上床吧;我看见那大孩子焦灼的眼神,他说我要被你折腾疯了,我每天都想你;我看见那大孩子痴痴傻傻的眼神,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秦深,不,那只有秦深躯壳的孩子看着我,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脸怞搐地看着我。
我笑笑,尽管泪水如决堤般崩溃:「深,我回来了。」
我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在那乌亮的头发中看到一根一根的白发如银,我颤抖着,最终还是抚摩着他的头,用我最温暖最体贴的姿势。
他哭了,无声地泪水狂涌,我伸手把他抱在胸口,泪水顺着我的胸膛流下来,我拥抱着他,把脸和他的脸贴紧,他的身子很冷,冰凉而潮湿。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在我的胸膛里安静地睡去。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一合眼了。」秦白说。
我靠在墙角,他的头枕在我的小腹上面,我点燃一支烟,看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
他睡得像个孩子。
小丘端着一杯水,站在旁边,看呆住,良久才闷闷地叹一口气:「人就是这么贱,轻易得到的便不不去珍惜,而我——倾其一生也得不到。韩玺,不管你多么混蛋,为了深哥,我会一辈子当你是大哥。」
秦白软软地倒下去,我叫小丘:「快扶住他。」
小丘说:「他又昏倒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次。」
小丘进行了急救之后,又打电话叫来了主治医师,医师最后叹口气,摇了摇头,走了。
秦深跪在床前,紧握着秦白的手,瞳孔睁得大大的,一副惊恐万分却极力克制的表情,那无助之至的模样让我心疼如绞,我从旁边揽住他的肩,他扭头看了看我,有些迷惘,似乎已认不得我的样子,这让我更难过,我刚想说话,他却将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窝,无声的,滚烫的液体很快将我的衣衫浸透。
「深儿……」秦白终于睁开了眼睛,反握住秦深的手。
「爸!」秦深挣扎着看向他。
秦白抬起手伸向我,我握住,他说:「答应我,替我好好照顾深儿,别再让他受委屈。」
我使劲地点头:「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不离开他半步。」
秦白虚弱地笑笑,眼神空洞而苍茫:「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男人爱上男人的事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爱,我们却要吃尽苦头受尽磨难?其实我也知道,拜托你也是没用的,有太多太多的意外会改变人的命运,即使没有意外,人们自己也会跟自己过不去,就像我……」
「爸!你休息会吧,不要太劳累了。」
「没关系,我难得这么有兴致说说话啊。」秦白依然笑着,伴随着轻微地咳嗽,小丘扶他半卧起来,喂他饮下一杯水,他喘了几口气,才接着缓缓地说:「玺儿,其实我不恨他,如果有恨的话,那也是恨我自己。我告诉你们啊,其实我也有过幸福的生活,那是在念大学的时候,我和戈是同学,我们在一起疯啊乐啊迷醉啊,青春飞扬笑语飞扬。有那么一些难得的清晨,我枕着他的胳膊醒来,我将自己的手伸出被子来看,他便取笑我:『这一双手,要是长在女人身上,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我便感叹说:『可惜了这一双手,应该是弹钢琴的料啊。』他便骂我自恋狂,说着,却又握了我的手在嘴边蹭弄,我喜欢这种感觉便闭了眼睛不说话,他就痞痞地笑着说:『我给你洗脸!』说着便在我的脸上又吻又恬。不管怎么样,他的手总会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紧紧地,紧紧地,好象一辈子都不会放开……」
秦白从我的手中怞出他的手,举高,看着,痴迷着,而秦深已经跪不住趴在床头颤抖,我的眼睛湿了再湿,秦白却一直微笑着:「那个时候多好啊,没有社会责任,没有家庭压力,没有任何猜忌,完全的交融完全的相爱,可是后来为什么分开了呢?每天都像打仗一样,被各种预想不到的暗刀暗剑伤得体无完肤,最后连彼此也不再相信。我说告诉我你爱我,他却怎么也不说;他说别管那么多,跟我走,我去为你另打一片天下;我说你说你爱我我就跟你走,哪怕伤害所有的亲人;他说你跟我走我就说爱你;我跟他吵说你根本没诚意,他也跟我吵说我无理取闹;他说那个字顶个屁用啊,生在一起死在一起才是真实。我明白他说的对,却咽不下那口气,便开玩笑说你不说那就分手好了,反正大家到哪里也没个未来可言,结果……」
结果就是齐戈一怒之下只身远走他乡,而后悔莫及的秦白却又要强地咬紧牙关不肯让半步,一时的任性就酿成了一世的悲剧。
「玺儿,会背陆游的《钗头凤》吗?」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莫,莫,莫!」
「其实,我更喜欢唐婉的和词。」秦白低低地叹息一声,又开始咳嗽,然后低低地吟咏: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
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
咽泪装欢。瞒,瞒,瞒!」
「比起我们那一代,你们要坚强多了,韩玺,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多么地震惊啊,可是那时候我也已经有了预感,你太容易动情了,也太多情了,这样会伤了很多人,尤其是像你拥有这么出色的条件,更是会诱惑别人,即使你不去招蜂引蝶,那狂蜂乱蝶还是如闻花香一样缠了上来。如果有一点点可能,我都希望深儿能离开你,忘记你,因为他与你不同。可是他虽然离开你了,却无法彻底忘记,虽然他嘴硬不肯承认,可是知子莫若父,他的心思又怎能瞒得住我呢?有时候我会惊恐地发现在某些方面他和我是如此地相似,所以我更担心历史重演,明明相爱,却咫尺天涯,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看到的。」
我说:「您放心,我绝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秦白叹一口气:「对于某些人来说,从来都以为爱情是一次性的永恒,给过一个人,接下来就不会再有爱的能力,那样绝对而痴痴傻傻的感情才是爱情,极端地在一起,极端地分开,没有中间状态,没有妥协和退让,因为这种感情太过强烈,所以也最容易受伤。孤单的感觉总是很强烈,尤其当你爱着一个人,却发现那个人根本无法如你预想的付出,甚至把你逼到一个人更加难受的境地,可是你依然无法恨他,即使你会痛,即使你会伤,你依然无法恨他,无法与之彻底决裂,表面上说不想他,其实暗夜里辗转反侧孤独寂寞地想自杀。那种永远也无法满足的爱恋就随着岁月的流转一刀一刀把人凿得遍体鳞伤。也许这就是爱的代价吧?谁知道呢。」
我黯然,我听得出字里行间对齐戈的指责,对我的指责,齐戈已死,秦白将亡,那段感情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而我们呢?我还能任由秦深再像秦白一样孤独地过一生么?
秦白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东西交到我手上,是一个黑色的皮质钱夹:「这是九年前齐戈回来时,我偷偷留下的,现在还是交给你吧,麻烦你转交给月苍华,也一消他多年的怨气。」
「苍华?」
「是的,钱夹丝毫未动过,你打开看看就明白了。」
我打开,赫然看到月苍华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笑颜明丽,一脸的阳光灿烂。
「其实我都明白,所有的迫害行动都是月苍华暗中指使的,我们曾经有一次会面,他说非杀了我不可,因为戈在午夜梦回里总是呼唤着一个名字,一个让月苍华痛苦了十几年的名字。可是他太傻了,戈是那种喜欢付诸行动却不说出口的男人,这么多年一直让他陪在身边,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不管他做了什么,我不会怪他,因为我明白一个为爱所困,为爱所扰的人的心情,爱有多深,恨有多重,男女一样,并不会因为男人更多一点理智而有所不同。它会使人疯狂,再也看不清事实的真相,总是活在自己的假想的世界里,担心来担心去,总担心着一朝失去。」
月苍华……
我低低地叹息。
问世间情为何物?
竟把这诸多的人折磨来折磨去,不得一刻的喘息。
「女孩子总喜欢送男人领带和钱夹,因为领带可以拴住他,而希望他的钱夹中可以放上自己美丽的照片,向所有的人宣示自己才是这个男人的惟一。现在戈把苍华的照片放在钱夹最显眼的位置,不就说明一切了么?把钱夹交给他吧,让他后半生也好过点,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他。」
「我一定会转达你的意思。」
「谢谢。」秦白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再次拉住我的手,「深儿很要强,有时候比我还认死理,你以后多担待着点,不管你以后还会遇到多少更好的男孩,别放开他,千万别放开他,哪怕只让他做你的影子,只是别放开他的手。这孩子从小到大吃了太多的苦,他不像你在一个普通而温馨的家庭长大,看问题可以采取理智而中庸的态度与方式,而他不同,他的性子很偏激,就像我们这些年的流亡苦难,他不向你说一个字一样。他从小失去母亲,让他很没安全感与归依感,而我这一离去,他更是除了你再没有任何一点点的依赖,我真的害怕他会步我的后尘,我真的怕……」
「爸!我不要你离开我!」秦深死死地抓住秦白的手,「你是我爸,没有人能替代你!」
「傻深儿,如果你真的疼爸,就早点自立,别让我担心,我能陪你一时,但陪不了你一世。」
「我会照顾深儿,你放心!」我揽住秦深,与他并跪在床前向秦白发誓:「我发誓,从此以后,除非死亡,没有什么能再把我们分开!」
秦白微微一笑,轻轻摆手:「我累了,要休息会,你们去准备晚餐吧,深儿,我想吃你烧的鲤鱼呢。」
「我马上去做!」秦深站起来。
秦白挥手,示意我跟上去,我为他掖好被角,熄掉灯,才走出来,让守在门口的小丘进去:「照看着他点,千万别大意了。」
小丘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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