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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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家的一个表妹结婚,寄了请帖来。九莉只去观礼,不预备去吃喜酒。在礼堂里遇见南西。

南西笑道:“九莉你这珠子真好看。”

九莉笑道:“是二婶给我的,”说著便解下那仿紫玛瑙磁珠项圈,道:“送给南西阿姨。”她正欠南西夫妇一个不小的人情,儘管杨医生那时候天天上门,治了两三个月都是看在蕊秋面上。这项圈虽然不值钱,是件稀罕东西。

南西笑道:“不行不行,蕊秋给你的,怎麼能给人?”

“二婶知道给了南西阿姨一定高兴。”

再三说著,方才收下了。

九林不在上海,没去吃喜酒。下一次他来了,跟九莉提起来。这表妹是中间靠后的一个女儿,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爱,从小为了自卫,十分泼辣。只有蕊秋喜欢她,给她取名小圆。

九林笑道:“那小圆真凶。小时候就凶。那时候在弄堂里溜冰。”

九莉想起他们与舅舅家同住一个弄堂的时候,表姐们因为他长得好,喜欢逗他玩,总是说:“小圆定给表弟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又道:“姑妈喜欢嘛!所以给姑妈做媳妇。”一见他来了便喊道:“小圆你的丈夫来了。”小圆才七八岁,个子小,看著不过五六岁。不管她心里怎样,总是板著一张小脸,一脸不屑的神气。他比她大三四岁,九莉一直知道他喜欢她们取笑他的话。这时候听他的口气,原来是他的初恋,弄堂里溜冰有许多回忆。只有九莉不会溜冰。卞家的表弟常来叫他出去玩,乃德说他们是“马路巡阅使”。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随口问了声。

他略有点囁嚅的笑道:“没有。我想最好是自己有职业的。”

九莉笑道:“那当然最理想了。”

他没提他们父亲去投靠姪子的事,大概觉得丢脸。

她二十八岁开始搽粉,因为燕山问:“你从来不化妆?”

“这里再搽点。”他打量了她一下,迟疑的指指眼睛鼻子之间的一小块地方。

本来还想在眼窝鼻洼间留一点晶莹,但是又再扑上点粉。

“像脸上盖了层棉被,透不过气来。”她笑著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著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这倒投了他的缘,至少先是这样。

燕山有他阴鬱的一面,因为从前父亲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个彻底的“机构人”。干他们这一行的,要是不会处世,你就是演出个天来也没用。但是他没有安全感,三十出头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顶了,地位还是比不上重庆来的京朝派话剧演员。想导演又一炮而黑,尽管“露水姻缘”并没蚀本,她想是因为那骗人的片名。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人家说他有‘威’。”他说。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够想像。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长袍,戴著一顶呢帽。

“我只记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黄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著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他说。

他跟著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帮贴。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客室墙上有一隻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掛鐘,他说是电鐘。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鐘生意。

她不懂,发明了时鐘为什麼又要电鐘,费电。看看墙上那隻圆脸的鐘,感到无话可说。

他也觉得了,有点歉疚的笑道:“买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说:“哦,你是说就是我们两个人?”

九莉笑道:“噯。”

“那总要跟你三姑一块住。”

之雍也说过要跟她三姑一块住。彷彿他们对於跟她独住都有一种恐怖。她不禁笑了。

之雍说“我们将来”,或是在信上说“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她都不能想像。竭力拟想住什麼样的房子的时候,总感到轻微的窒息,不愿想下去。跟燕山,她想“我一定要找个小房间,像上班一样,天天去,地址谁也不告诉,除了燕山,如果他靠得住不会来的话。晚上回去,即使他们全都来了也没关係了。”

有时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来,不愿意再进去,给她三姑看著,三更半夜还来。就坐在楼梯上,她穿著瓜楞袖子细腰大衣,那苍绿起霜毛的裙幅摊在花点子仿石级上。他们像是十几岁的人,无处可去。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我们应当叫‘两小’。”

燕山笑道:“噯,‘两小无猜。’我们可以刻个图章‘两小’。”

她微笑著没说什麼。她对这一类的雅事兴趣不大,而且这图章可以用在什麼上?除非是两人具名的贺年片?

他喃喃的笑道:“你这人简直全是缺点,除了也许还省俭。”

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惭的说:“我像鏤空纱,全是缺点组成的。”

楚娣对他们的事很有保留。有一次她陪著燕山谈了一会,他去后,她笑向九莉道:“看他坐在那里倒是真漂亮。”

九莉一笑,想不出话来说,终於笑道:“我怕我对他太认真了。”

楚娣略摇了摇头。“没像你对邵之雍那样。”几乎是不屑的口气。

九莉听了十分诧异,也没说什麼。

有一个钮先生追求比比,大学毕业,家里有钱,年纪也相仿,矮小身材,白净的小叭儿狗脸,也说不出什麼地方有点傻头傻脑,否则真是没有褒贬。又有个广东人阿梁也常到他们家去,有三十来岁了,九莉彷彿听见说是修理机器的,似乎不合格。又在比比家里碰见他,比比告诉他这隻站灯的开关鬆了,站在旁边比划著,站灯正照在她微黄的奶油白套头绒线衫陶前,灯光更烘托出乳峰的起伏,阿梁看得眼都直了。

比比告诉她钮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来,从楼上打到楼下,又打到街上去。“我在楼梯口看著,笑得直不起腰来。——叫我怎麼样呢?”

这天楚娣忽然凭空发话道:“我就是不服气,为什麼总是要鬼鬼祟祟的。”

九莉不作声,知道一定又是哪个亲戚问了她“九莉有朋友没有?”燕山又不是有妇之夫,但是因为他们自己瞒人,只好说没有。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提过要守秘密的话,但是九莉当然知道他也是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连骂了几年了,正愁没新资料,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带累了他。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1-_-6^_^k网|,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比比打电话来道:“你喜欢‘波莱若’,我有个朋友有这张唱片,我带他来开给你听。”

九莉笑道:“我没有留声机。”

“我知道,他会带来的。”

她来撳铃,身后站著个瘦小的西人,拎著个大留声机,跟著她步步留神的大踏步走进来。

“这是艾军。”她说。九莉始终不知道他姓什麼。是个澳洲新闻记者,淡褐色头髮,很漂亮。

放送这隻探戈舞曲,九莉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著钉著唱片看。开完了比比问:“要不要再听?”

她有点犹疑。“好,再听一遍。”

连开了十七遍,她一直手扶著桌子微笑著站在旁边。

“还要不要听了?”

“不听了。”

略谈了两句,比比便道:“好了,我们走吧。”

艾军始终一语不发,又拎了出去,一丝笑容也没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写的小说拿了一章来给她看。写一个记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见一个军阀的女儿,十五六岁的纤弱的美人,穿著银红短袄,黑绸袴,与他在督军府书房里幽会。

“艾军跟范妮结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诉她。“范妮二十一岁。他娶她就为了她二十一岁。”说著,扁著嘴微笑,仿彿是奇谈。那口气显然是引他的话,想必是他告诉她的。

九莉见过这范妮一次。是个中国女孩子,两隻毕直的细眼睛一字排开,方脸,毕直的瘦瘦的身材。

至少比较接近他的白日梦,九莉心里想。女家也许有钱,听上去婚礼很盛大。

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见过燕山几次,虽然没听见外边有人说他们什麼话,也有点疑心。一日忽道:“接连跟人发生关係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话激她,正是要她分辩剖白。她只漠不关心的笑笑。

她从来没告诉她燕山的事。比比也没问她。

她跟燕山看了电影出来,注意到他脸色很难看。稍后她从皮包里取出小镜子来一照,知道是因为她的面貌变了,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

燕山笑道:“我喜欢琴逑罗吉丝毫无诚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麼,她听了也像针扎了一下,想不出话来说。

他来找她之前,她不去拿冰箱里的冰块擦脸,使皮肤紧缩,因为怕楚娣看见,只把浴缸里的冷水龙头大开著,多放一会,等水冰冷的时候把脸凑上去,偏又给楚娣撞见了。她们都跟蕊秋同住过,对於女人色衰的过程可以说无所不晓,但是楚娣看见她用冷水冲脸,还是不禁色变。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寧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她靠在籐躺椅上,泪珠不停的往下流。

“九莉,你这样流眼泪,我实在难受。”燕山俯身向前坐著,肘弯支在膝盖上,两手互握著,微笑望著她。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一面仍旧在流泪。

他走到大圆镜子前面,有点好奇似的看了看,把头髮往后推了推。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偏赶在这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燕山。

燕山强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这也没有什麼。”他又说。

但是他介绍了一个產科医生给她检验,是个女医生,广东人。验出来没有孕,但是子宫颈折断过。

想必总是与之雍有关,因为后来也没再疼过。但是她听著不过怔了一怔,竟一句话都没问。一来这矮小的女医生板著一张焦黄的小长脸,一副“广东人硬绷绷”的神气。也是因为她自己对这些事有一种禁忌,觉得性与生殖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

燕山次日来听信,她本来想只告诉他是一场虚惊,不提什麼子宫颈折断的话,但是他认识那医生,迟早会听见她说,只得说了,心里想使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躪得成了残废。

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当然了,倖免的喜悦也不能露出来。

共產党来了以后九林失业了。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装来。

“我倒刚巧做了几套西装,以后不能穿了。”他惋惜的说。

谈起时局,又道:“现在当然只好跟他们走。我在里弄失业登记处登了记了。”

九莉想道:“好像就会有差使派下来。”

他向来打的如意算盘。从前刚退学,还没找到事的时候,告诉她说:“现在有这么一笔钱就好了。报上分类广告有银行找人投资,可以做副理做主任。其实就做个高级职员也行,”“高级职员”四字有点嗫嚅,似乎觉得自己太年青太不像。“以后再分派到分行做主任,就一步一步爬起来了。”

她听他信了骗子的话,还有他的打算,“鸡生蛋,蛋生鸡”起来,不禁笑叫道:“请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受不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不解,但是也不作声了。

此刻又说:“二哥哥告诉我,他从前失业的时候,越是要每天打起精神来出去走走。”

他显然佩服“新房子”二哥哥,在二哥哥那里得到一些安慰与打气。

他提起二哥哥来这样自然,当然完全忘了从前写信给二哥哥骂她玷辱门楣——骂得太早了点——也根本没想到她会看见那封信。要不然也许不会隔些时候就来一趟,是他的话:“联络联络。”

他来了有一会了,已经快走了,刚巧燕山来了。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在她这里碰见任何男性,又是影星,当然十分好奇,但是非常识相,也没多坐。

她告诉过燕山他像她弟弟小时候。燕山对他自是十分注意。他走后,燕山很刺激的笑道:“这个人真是生有异相。”

她怔了一怔,都没想起来分辩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她第一次用外人的眼光看她弟弟,发现他变了。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本来是十几岁的人发育不均衡的形状,像是随时可以漂亮起来,但是这时期终於过去了,还是颈项太细,显得头太大,太沉重,鼻子太高,孤峰独起,如果鼻子是鸡喙,整个就是一隻高大的小鸡。还是像外国人,不过稍带点怪人的意味。

其实当然也还不至於这样,也是燕山神经过敏了点。燕山这一向也瘦了,有点憔悴。他对自己的吃饭本钱自然十分敏感。

九林刚来的时候见到楚娣。那天后来楚娣忽然笑道:“我在想,小林以后不知道给哪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拣便宜拣了去。”

九莉笑道:“噯。”却有点难受,心里想三姑也还是用从前的眼光看他。

燕山要跟一个小女伶结婚了,很漂亮,给母亲看得很紧。要照从前,只能嫁开戏馆的海上闻人,轮不到他。但是现在他们都是艺人、文化工作者了。

荀樺在文化局做了官了,人也白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跟他相当熟,约了几个朋友在家里请他吃饭,也有九莉,大概是想著她跟荀樺本来认识的,也许可以帮忙替她找个出路,但是他如果有这层用意也没告诉她。

在饭桌上荀樺不大开口,根本不跟她说话,饭后立刻站起来走开了,到客室里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他到底是不是党员?”她后来问燕山。

燕山笑道:“不知道。都说不知道嚜!”又道:“那天看预演,他原来的太太去找他——那时候这一个还没离掉,现在的这一个还不过是同居。——大闹电影院,满地打滚,说‘当著你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后来荀樺对人说:‘钱也给的,人也去的,还要怎样?’”带笑说著,但是显然有点怕他结婚九莉也去大闹礼堂。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来踱去。

九莉笑道:“预备什麼时候结婚?”

燕山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著。

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还剩一份改良小报,有时候还登点影剧人的消息。有一则报导“燕山雪艷秋小夫妻俩来报社拜客。”燕山猜著九莉看了很刺激,托人去说了,以后不登他们私生活的事。

她只看见过雪艷秋一张戏装照片,印得不很清楚,上了装也大都是那样,不大有印象,只知道相当瘦小。她只看见他的头偎在另一个女人胸前。她从那女人肩膀后面望下去,那角度就像是看她自己。三角形的**握在他手里,像一隻红喙小白鸟,鸟的心臟在跳动。他吮吸著它的红嘴,他黑镜子一样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红雾。

她心里像火烧一样。

也许是人性天生的彆扭,她从来没有想像过之雍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素姐姐来了。燕山也来了。素姐姐是个不看戏的人,以前也在她们这里碰见过燕山,介绍的时候只说是冯先生,他本姓冯。这一天燕山走后,素姐姐说:“这冯先生好像胖了些了。”

九莉像心上戳了一刀。楚娣在旁边也没作声。

钮先生请比比与九莉吃茶点。他显然知道九莉与之雍的事,很憎恶她,见了面微微一鞠躬。年底天黑得早,吃了点心出来已经黄昏了。这家西饼店离比比家很近,送了她们回去,正在后门口撳铃,他走上前一步,很窘的向比比低声道:“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九莉在旁边十分震动。三年前燕山也是这样对她说。当时在电话上听著,也确是觉得过了年再见就是一年不见了。

比比背后提起钮先生总是笑,但是这时候并没有笑,仰望著他匆匆轻声说了声“当然。你打电话给我。”

那天九莉回去的时候已经午夜了,百感交集。比比的母亲一定要给她一隻大红苹菓,握在手里,用红纱头巾捂著嘴,西北风把苍绿霜毛大衣吹得倒捲起来。一片凝霜的大破荷叶在水面上飘浮。这条走熟了的路上,人行道上印著霓虹灯影,红的蓝的图案。

店铺都拉上了铁门。黑影里坐著个印度门警,忽道:“早安,女孩子。”

她三十岁了。虽然没回头,听了觉得感激。

红纱捂著嘴。燕山说他父亲抱著他坐在黄包车上,替他用围巾捂著嘴,叫他“嘴闭紧了!嘴闭紧了!”

偏是钮先生,会说“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上帝还犹可,太富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

但是燕山的事她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候幸亏有他。

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威尔斯有篇科学小说《摩若医生的岛》5,写一个外科医生能把牛马野兽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时又会长回来,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里,牲畜们称为“痛苦之浴”,她总想起这四个字来。有时候也正是在洗澡,也许是泡在热水里的联想,浴缸里又没有书看,脑子里又不在想什麼,所以乘虚而入。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赏了。是他从乡下来的长信中开始觉察的一种怪腔,她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读到小康小姐嫁了人是“不好”,一面笑,不禁皱眉,也像有时候看见国人思想还潮,使她骇笑道:“唉!怎麼还这样?”

现在大陆上他们也没戏可演了。她在海外在电视上看见大陆上出来的杂技团,能在自行车上倒竖蜻蜓,两隻脚并著顶球,花样百出,不像海狮只会用嘴顶球,不禁伤感,想道:“到底我们中国人聪明,比海狮强。”

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但是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6的背景,身入其中,还是她小时候看的,大概是名著改编,亨利方达与薛尔薇雪耐主演,内容早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没什麼好,就是一隻主题歌《寂寞的松林径》出名,调子倒还记得,非常动人。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俗艷得像著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著,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考试的梦倒是常做,总是噩梦。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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