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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有人的躯体患病,腐坏了,究竟是该切去败坏的皮肉,在痛苦中再生;还是当服用一味味苦药,相信他能痊愈?
若是良医,必然双管齐下,既切腐肉,又以药食培元壮体,如此才能康复迅速。
若是病人体虚,那便择其一而行之,总之从现在开始治理,总是能有所成效。
但,如若病人既不愿割肉,也不愿饮药呢?
行军于冰霜之间,大辰瀚海道青海州武部偏将军行墨锋抬起头,看见笼罩在北疆天穹处的阴云散开。
太阳的光辉越过遥远的山脊铺洒在冰森林上,在尖端形成一圈圈耀眼光晕。
武军铠甲明亮,空气沁人心脾,天地一片雪白,他却闻到了腐坏的味道。
行墨锋出生在先帝未逝,新法施行的年代。那是一段无论朝堂还是民间都武风鼎盛,热情似火的时光。
新法与旧法,在民生方面差别不大,其主旨在对外开拓,承蒙前两代皇帝的励精图治,坐拥鼎盛帝朝的先帝自封为【玄天真武大将军】,统筹天下兵马大权。
先帝同持【玄天帝君帝箓】与【北极天武真箓】,主持了包括北疆,南荒,赤叶大域与西海四方的开拓,征辟武军于那时抵达鼎盛。
与此同时,授箓天官的资源也在朝着武举方面倾斜,行墨锋的父母便是在武举时于洪江相识,结伴参军,一同参加了征辟武军对瀚海白垣的开辟。
在最后一支征辟武军退役转边的那一年,他出生了。父母都是军官的新生儿有幸参与了景王玄光蕴主持的青玉关大阅,他甚至有幸和其他新生儿一同被景王祝福,并在满月抓周时,抓住了由将士们征战后损坏甲胄融化重铸的小长枪。
家中欣喜地认为这是最吉祥的征兆,武官的孩子终将继承他们父母的事业,一代又一代仍会持续征战,直至将大辰的疆域开拓至大地的尽头。
而行墨锋也不负父母希望,他天赋卓绝,从蹒跚学步时便已学会调理呼吸,其他孩子还在挥舞木剑时便可以挥舞铁剑。
他十四岁时就以家传呼吸法成就内息,觉醒命格【金石为开】,并以深厚底蕴在十六岁便内壮功成,从地方武院被选拔而出,前往神京留学。
在天下最为繁荣兴盛的神京,地方百年一见的天才也是车载斗量,如山尘海水。这里的高楼可以越过云霞天穹直指众星,这里的术法可以将虹彩降下化作光桥,人们平日行走不依仗双腿,而是无处不在,会自己随风飘动的‘云车’。
行墨锋一时间被这样超乎他想象的世界震撼了。
但他并没有如许多其他地方的天才那样,被神京的氛围影响,逐渐沉迷堕落下去,亦或是被本地的世家大官笼络,忘记了家乡。
行墨锋努力在真武台学习,汲取最先锋最前沿的武道知识,与来自天地各方的对手演练,磨砺自己的武道,直到最后,以一炁通七窍,以一神贯五感,交感天地,明澈己心,成就武脉。
他毫无疑问是勤勉的,有天赋的,哪怕是在神京也称得上是优秀的。真武台的导师也赞赏地为他写推荐文书,将他送回了家乡,任武军校尉。
一出武院,便是校尉,统领一卫武军。他的起点,是他父母一生的终点。
行墨锋本以为,这只是自己的开端,接下来,他将要继续大辰帝朝伟大的事业,开拓王土,教化蛮夷,吞吐天下之志,大辰威严与荣光将由他来宣扬。
他热爱这个国家。
即便时代变了。
他回到家乡的那年,先帝驾崩,英年早逝,国家并没有任何动荡,一切都运转如常,可却有什么东西崩坏了。
征辟武军早已全面撤裁,地方根本没有任何战功,即便是偶有边患,也会被轻易压下,边疆武官整日饮酒,兵事荒废堪称神速。
行墨锋并不在意功劳,如果有战事,他会投身于战场,但若是和平,他也愿意维护和平。
反正自己的起点已是父母的终点,那自己又何苦心急,非要更进一步?
可就在行墨锋打算就这样平稳地生活修行时,瀚海魔灾骤起,令他惊愕难言。
一时间,瀚海地方的武军最常见的任务除却清剿各地魔教天魔外,便是镇压南方魔灾赶来的乱民。
实在是不可思议。
行墨锋难以接受,没有任何征兆,他家乡南方的邻居瀚南道居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魔灾,而他居然听不到半点风声。
在瀚海,一切歌舞升平,半点波澜未起。
若是寻常人,说不定就真的会相信了官方的那句‘真螭擅离,镇阵崩碎’之言。
作为真武台最出色的学员之一,行墨锋很清楚,真螭只是大阵的看守与守望者,它的离开对封印的运转没有半点影响。
而在真螭离开前肯定检查过大阵的完好与否,不然的话,这秉持着上古契约与大辰结盟的龙血真灵绝不会如此放心地离开这片土地。
——不应当如此。
怀着‘即便有着种种阴谋,但我绝不同流合污’这般信念,行墨锋投身于抗魔战场,身先士卒地杀魔斩敌,平复一方。
父母的教育,个人的信念,对国家的热爱令他不愿放弃一分一毫时光,实践命格,令行墨锋以超乎常人的速度突破关卡,并将本命命格【金石为开】晋升为奇命【日就月将】。
直到数年前,他辛勤的战斗为他赢得了应有的奖赏。
行墨锋凭借除魔之功,得了一个偏将军职位,一个他一直都在渴望的职位。
但他并不为此感到荣耀。
环顾周围,那些明明杀敌比他少,作战比他懈怠,可出身比他好的武将一個个如他一般升职,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更高一筹……他只感觉到迷茫。
以及腐臭。
或许,腐臭早就已经出现。
早就在神京时,行墨锋便偶有感觉,那激烈探讨武道,各方思想百花齐放的风气已然不在。
各方贵胄世家想的不是将自家子弟外放,历练出命格培养成武者,而是一门心思地玩弄人脉,将人送入官吏体系,运作成授箓官员。
真武院中,真正来自平民的学员数量越来越少,自己这种父母都是武官的良家子弟,都算是最为贫寒的那一类,同学们一齐前去花船饮酒,日尽数千两银时,他还在为自己又练废了一杆大枪而苦恼。
只是神京奢靡的气氛,繁华的氛围,淹没了一切异味,而他一门心思苦学,从未思考过这些变化的意义。
行墨锋悔恨那时的自己没有思考,让他如今看不清真相,想不明答案。
是的,他们平复了祸乱,镇压了魔灾,将一片狼藉的瀚南大地清扫一空,再次变得祥和安定。
但究竟是谁掀起的祸乱,是谁缔造出了这本不应该出现的魔灾?
他想。却未来得及想明白。
率军回到家乡的行墨锋疲惫地听到了又一个坏消息。
霜劫与铁黎齐齐南下,青玉关告破。
紧随瀚南大灾,瀚北彻底成为乱土。
——不可能。
这是行墨锋那时唯一的想法。
——绝不可能。
即便北疆不再开拓,老兵退役,武备逐渐松弛,但青玉关也绝不可能是区区铁黎能打下的关卡。
个中细节,一旦深究,便会碰壁,哪怕行墨锋在地方已算是一把手,可想要搞明白那时的真相也千难万难。
哪怕是抓住一些铁黎俘虏,他们也对那一战记忆模糊,偶尔有几个亲身参与的,说出的话语却是‘青玉关根本无人防守’这种难以令他相信的胡话。
“难不成还是边军给你们放进来的不成?一派胡言!”
他如此怒斥,却并没有真的惩戒这些‘撒谎的俘虏’,而是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一个人在深夜的星月下枯坐良久。
无论真相如何,他无力改变,只能去看。
天灾人祸,北疆人民苦不堪言。
镇王莫名身死,天武隐没不见,更是令这一切雪上加霜。
无数征辟武军开辟出的土地被马蹄践踏,建设起的城池被铁黎夺走。
唯一会为此感到高兴的,或许只有北疆的少数武人——多年未有战事,已许久没有新一代神京拜将的武官一系陆陆续续又多了几位抗战有功的将军。
他们瓜分了景王留下的权柄,各自管辖各自的地盘,一边对抗铁黎,获取战功,一边却始终不真的去尝试夺回青玉关,将这些北方蛮族赶回他们的居所。
对应着瀚海魔灾崛起的几位将军,以及瀚北之乱出现的几位将军,想到了某种可能的行墨锋难以呼吸,就连心都难以跳动。
——这都是……计划好的吗?
——亦或是说,只是单纯的巧合?
他已经努力去思考,但一种力量令他无法,或不愿得出答案。
行墨锋还很年轻。他不会容许自己养寇自重,也绝对不会私自侵占大辰的权柄。
他是大辰之臣,他将会继续身先士卒,去对抗铁黎诸部的军队,一点一点让自己的家乡重归太平。
同僚要走捷径,要走那条用人命铺就的功名路,他不会去走。
他影响不了其他人,但至少能做好自己。
但现实总是能让他无可奈何。
一生的缩影在心中回顾,行墨锋抬起眸子,无波地看向眼前的玉冠内官,以及簇拥在他身边的,自己的下属。
这来自神京帝廷的宋姓内官,他早在真武台便经常见到,其家中乃是神京大族,‘御凤宋氏’,先祖曾与圣祖皇帝一同征战南北,败下了南方九色大妖国国主虹凤主,擒下其子嗣为自家妾室,血脉流传,显得有异于常人。
凡人王国,内官皆用阉人,大辰帝朝自是不需这等残害臣民之法,只是用特殊的法箓作出限制和区分。
只是这些年,因内官权柄与日俱增,逐渐执掌宫廷诸多事宜,各大世家便将自家的子嗣送入其中。
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贵女一个个都五指不沾阳春水,有命格的本就罕见,除却文武科举外,也就只有内官一条出路。
他们在家中被极尽骄纵,到了宫廷还算收敛,可一旦前去监察地方,就近乎无法无天。
就好比这宋护军,出发前大张旗鼓,大肆宴庆,消耗了本地居民居民数年的用度,又为了准备足够充裕的后勤补给,加急调动周边仓库货运,人数不够就强制劳役,累死了好几个壮丁才在短时间内补齐需求。
可一路上,他却磨磨蹭蹭,不愿快速行军,沿途浪费的粮草对于如今穷困的北疆又是一笔天文数字。
这些就已经足够让行墨锋暗中对他捏紧拳头,可对方却是神京使者,所有人都并不觉得这些行为有什么奇怪。
而且,也不知此人究竟得了什么指令,路上数次想要讨取他手中执掌武卫,可以操控军阵的虎符。
行墨锋很清楚,地方上的其他武将若是得了内官暗示,必然会十二万分恭敬地将虎符奉上。
这并不违规,对方本就是监军,随便找个理由都可以拿过指挥权,自己主动交出,既不会惹怒这些神京贵种,说不得也能讨得一点向上的可能。
更别说,他不听令是一回事,下级军官和士兵却未必。
在行墨锋麾下,做事严苛守矩,也总是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他这个主将,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受欢迎。
下面的人想要迎逢上官,上官想要掌控军权,这本就是一拍即合之事,自己却梗在其中,令双方都不满。
“但是为什么?”
行墨锋思考,而这次他顺利得到答案。
——安靖。
那位最近声名鹊起的神命,安靖。
他就是为了针对安靖,为了拖延支援安靖的速度,才作出这等古怪行径!
——匪夷所思,这等良才,不去争取,还非要针对?
说实话,行墨锋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那位神命之所以觉醒,便是因为北疆霜劫,对方对大辰大概率没什么好感,且已经加入了尘黎宗门明镜宗,已不太可能是完全的‘自己人’。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神京那边肯定有这样的想法,加之临江城似乎颇为特殊,若是战事,自然会讨走其指挥兵权。
问题是,这事说一说就好,行墨锋感觉,这位内官似乎根本没打算靠‘说’来解决……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临江城中的众人也在思考。
他们早就看见武军一步步靠近临江城,但却始终没有使者传讯,前来让他们出城迎接。
这很不同寻常,因为按照惯例,地方接待这等州府派遣的援军以及神京使者,要全城大小官员在得讯后出城百里迎接。
可现在,武军距离城郊只有不到二十里地,这距离对于武者而言堪称近在咫尺,但对方不仅没有使者,甚至就连最简单的水镜传讯都没有半点。
“来者不善啊。”
站在城墙顶,安靖眯起眼睛,双眸中金红光芒闪动,注视着远方已经开始搅动周边地脉之气的武军:“看这阵仗,你说他们是来援助我们的?我看是来平叛的!”
“的确……”
仓廪足也神情凝重起来,他没在意安靖口中的‘平叛’是调侃还是客观事实,认真道:“我见过顾将军麾下武军出动,这一支武军除却最后用虎符调动的‘军魂大阵’还没开启外,所有的能力都已经开启。”
这两支武军,一支是大辰除却内卫玄甲卫外最精锐的,持有‘厚土昊天阵’的金甲卫,以及一支适应当前天象,持有‘太白金天阵’的苍甲卫。
仓廪足向安靖指出细节:“瞧,这些披挂一样铠甲,修行同一种功法的武者,浑身气息勾连为阵,牵引天地之力,已构成两大兵道法域,那‘厚土昊天’中元磁失序,轻重错乱,唯有武军行动如常,甚至可以随时飞天遁地。”
“而‘太白金天’中,飞沙走石皆可为金为刃,武军坚不可摧,且能吸附敌军破损的兵刃为甲,是越战越勇的战阵。”
两大武军军阵所过之处,白色的金气与褐黄色的地脉之气沉积在地,化作一片翻涌澎湃的地上之云,而云雾凝结愈发深厚沉重,便化作堪比术法的‘浊煞军障’。
若是凑齐五色足够强大的五色甲卫,其凝结出的浊煞军障,甚至可以破开武者的武道神通,阻隔太虚挪移,搅乱五行四象,让所有与之为敌者尝到与天地为敌的滋味。
【我瞧,这群大辰人就是想要来杀杀你风头的】
尘隐子的念头直截了当道:【你最近风头太过,又是神命,又是临江城主,又是消灭攻破三城的铁骑先锋营,本地武军肯定觉得风头都被你抢了,神京那边也肯定有一支对你不太友善,这次不提醒就这么过来,便是要找借口狠狠压压你】
“这群人当真不给面子!”
另一旁,郑墨也一脸气愤,安靖觉得有点气愤过头,像是被上身了一样:“我这德王使者都到了,不看安靖面子也就罢了,怎能不看德王面子!”
“真麻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