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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听说，在一战爆发之初，战争双方都没有意识到几十年来的技术进步和军事革新给战场带来的变化和影响，以至于在刚开战时，他们固执而骄傲地使用了旧时代的战术……勇气，冲锋，列阵而行，不屈奋战。”
“于是，成千上万的人，一天之内就没了。”
“甚至于在一场恐怖的歼灭战后，会有士兵发疯——是战胜的那一边。可怜的士兵原以为自己只需要听着哨音和号令冷静地操纵机枪射击、在硝烟弥散中取得胜利，谁知道他变成了恐怖的屠夫。”
“——搞不好他还刷新了世界纪录，成为了截至那时为止人类历史上亲手杀人最多的士兵，亲眼看着自己突突突突地把自己成百上千的同类捣成花生酱、一个接着一个，因此而疯掉，也实在不足为奇。”
战场硝烟弥散，烟尘鼓舞涌动，暴风雨般的火力齐射汇聚成连绵的长鸣，又分解为此起彼伏的爆炸。剧烈的火光与法力的光辉交相辉映，地球的重火力集群正与异界的魔导军团互相角力，而以此为背景，步卒们舍生忘死地攻杀，在黑色的土地间发出微不足道的怒吼和咆哮。
康德已经凝视战场许多次，他又一次发出叹息。
“所以，要密切关注士兵们的心理状态，制定纾解和安抚计划。”
他说道：“我不仅希望他们能身体无损地活着回家，也希望他们能够精神完好地活着回家，并能在今后的生活中幸福得体地活着。”
董天命跟在他身后，将这话记录下来。
战争爆发之后，帝师就跟随在康德左右、防止敌人发动斩首突袭，毕竟一直以来，直接打掉康德都是收益最大的选项，足以让敌人无视任何代价和风险……除了当保镖之外，他也要亲赴战场，看和经历。
因为这一次的战争与以往他所经历的所有战争都极为不同。
那是康德所缔造的军队第一次直接参与大规模的地面交战……一个新的起源。前所未有的新式军队装备着新式的武器，更替了新的思想，在新式的体系支援下展开作战，这一次的战争模式，将成为今后的标尺。
董天命虽老，但不愿成为旧时代的尘埃。
而结果也如他所愿。
新时代的序幕在他面前徐徐拉开，被血所浸染的赤色幕布抖落了铁与火的余烬，他从这火焰长河中窥到了另一个文明的冰山一角，嗅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厚重历史一页里的残酷血气。
就像他在远港看到了驰骋的汽车、平整的路面、巨大的货轮、琳琅满目的商品、整齐划一的标准，所以他猜到这个文明一定长于冶炼和巧器。而充盈的物产不会凭空生成，原料需要采集，采集的器械可以制造……于是他就能看到一只恐怖的兽，在逐利的推动下张开饕餮之口，吞噬和掠夺。
那么，有一件事就毋庸置疑。
正如百炼精钢不会拿来铸造百姓的菜刀，育种饲养的千里良驹不会拿来做农夫的驮马，出现在远港的诸多民用之物，其制造的工艺、技术、学识和力量，必然会先用于军事，而精良强大的武器……
——往往意味着更加残酷的战事。
因为自古至今执掌刀兵者，往往都是最残忍冷血的暴君。
董天命一念及此，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黑色大地，人如蝼蚁，无意识地送命，他忍不住看向康德，他听到了主公之前的话语。
“一战”。
“几十年的技术进步”。
“旧时代的战术”。
还有最让他在意的。
“成为了截至那时为止人类历史上亲手杀人最多的士兵”。
——截至那时为止。
他看到了丝毫不亚于评议会军事序列的远港战争系统，从单兵到军团，各式武器构成了无坚不摧的整体，远攻的，近防的，每一环都熔铸着设计者的智慧，也必然凝固着死者的冤魂……
这些可怖的杀人利器，在被主公这样的智勇悲悯之士获得并运用之前，究竟在多少帝王将相手中屠戮无算、杀得血浪滔天？
——不过，上天护佑。
这一刻，董天命真的是诚心诚意地感谢上苍。
这等攻城拔地、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跨越遥远而不可知的距离降临凡世，却是掌握在主公手中，真是苍生之幸。
慈而掌兵，原是兵家大忌，但在听到主公那“要关注士兵因杀人过多而产生精神方面的问题”的指示，帝师惊愕之余，只是会心微笑。
他敢打赌，从古至今，无论震旦还是异域，绝不会有任何一个君主和将帅在乎这种事情，甚至根本没人察觉到——这他妈算是个什么问题？
但由主公提出和考虑这个问题，却如此合适恰当。
帝师对此没有任何不屑和轻视，唯有尊崇和敬意。
因为他已经亲眼见过了。
自古名将说是视兵如子，不过是笼络人心之法，本质上是谋求士兵为其舍身奋战，这其间的套路和关窍，董天命作为一代名臣岂能不知？但唯有康德，他可以心服口服地说一句，虽是再世兵圣也有所不及。
因为他已经亲眼见过了。
从创伤紧急跃迁系统到战地医疗体系，从装备设计到后勤建设，震旦之龙建军之际，就在考虑“让士兵们都活着回家”这件事。
他从未向士兵和子民们撒过一句谎、说过一句大话。
甚至连士兵的精神问题都考虑到了。
只是……
董天命突然想到，自家主公赖以成名、震动当世的丹枫琉森驰援战，一日之内攻破七道防线、杀得血流漂橹，那战场的惨烈局面，丝毫不逊于眼前的修罗战场，主公亲手打出了那样的战果和局面，也必然是直面惨烈的血战，他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说要关注士兵的心理问题？
那他自己……
“这个啊……我倒是没关系。”
康德耸耸肩：“毕竟早疯了。”
董天命一时怔然，不知道这是否在说笑。
“无论如何……”帝师沉吟片刻，说道，“主公仁德，老臣敬服。”
“我也不过是有仁德的余力罢了……格里芬就没有，所以他只能拿人命来填。”康德的语气冷了几分，继而又有些萧索。
“我只是觉得每一条命都很沉重，沉重到我不想背负。我自己杀人其实无所谓，但如果有人因我的缘故而死，无论是保护我也好，听从我命令去作战也罢，或者是由于我的疏失和无力而死去……这让我无法接受。”
他那略微怅然的目光越过战场连绵阴郁的云，穿透了时光，想起了故人，也想到了未来不得不面临的大战。
“我一直在致力减少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都说战争哪有不死人的，说什么慈不掌兵，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不愿意看到生离死别。我知道这种事情早晚会发生，我甚至也知道将来面临更可怕的敌人时，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可能都没有作用……但，总比不做好。”
董天命无声低叹。
他自认早已心如铁石，没想到跟在主公身边，竟也多愁善感起来。
他也知道康德将要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敌人，在这样的敌人面前，似乎只有残酷冷血、压榨一切民力国力的暴君才有资格和力量与之对敌。像康德这种过分善良仁慈的君主，历史上并非没有，但都不得善终，功业也因此倾颓，而作为臣子，他理应劝谏君主硬起心肠、以大局为重的。
但此时此刻，理应直谏的臣子突然发现……
——在康德面前，他羞于说出那番话来。
“无论结果如何……”
董天命正色拱手道：“老臣都不会后悔追随主公。”
说到这里，他甚至有了一点少年时壮怀激烈的英雄气：“即使最终依然败死于星宫之手，我们也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知晓凡人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