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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出这种话,裴渡心里肯定比她更加羞耻,就像一只兔子披了狼的外皮,看上去张牙舞爪凶巴巴,其实还是很好欺负。
更何况这些台词的古早味儿,实在太浓了。
谢镜辞好整以暇,忍了唇边的笑:“我是什么身份啊——少爷?”
少年瞳仁微缩,气息骤『乱』。
……她真过分。
谢小姐定然看出他的窘迫,特意顺着台词继续往下演,摆明了是在欺负他。
可偏偏系统的强制引导难以抗拒,裴渡顶着满脸通红,从口中缓缓吐出的,却是无比羞耻、强势霸道的话:“你不过是我用来取乐的玩具,明白吗?”
对不起,谢小姐。
他真的好过分,竟对她讲出这等折辱人的话,像个张牙舞爪的傻子。裴渡已经足够困窘,长睫一动,瞥见她眼底的弧度——谢小姐绝对笑了。
他只觉得眼眶发热,想找个地洞缩成一团。
逗裴渡玩,实乃世上一大乐事。
谢镜辞心里已快要笑塌,语气却是无辜:“少爷为何生气?”
[喂喂,你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霸道大少爷,怎能这样委屈巴巴,反被丫鬟压了一头?]
系统恨铁不成钢:[凶一点啊!用你的气势镇住她!狠狠教训这只小野猫!]
裴渡咬牙:“仅仅因为谢小姐同顾公子说话而责怪她,本身就毫无道理,是我理亏。”
[这不能怪我。]
系统哟呵一声,发出意味深长的怪笑:[只有触发相应场景,我才会给出对应的台词——分明是你不愿见到谢镜辞同旁人亲近,她给顾明昭买下玩偶的时候,你敢说自己不在意?]
裴渡眸『色』一暗。
他当然在意。
韩姑娘委托他来寻谢小姐与顾公子,隔着层层树海,裴渡一眼便见到她向顾明昭伸了手,询问哪个更好。
待他再往前一些,便见到后者欢欢喜喜接下人偶,抱在手中的模样。
他知道那人偶意义非凡,心中止不住发涩,只能佯装毫不在意地安慰自己,谢小姐不过是顺手买下。
……人偶一年只能买下一个,他从没奢望过,谢小姐会买来送给他。但看见被旁人拿走,还是难免觉得难过。
然后就听见了系统的叮咚响。
谢小姐朝他靠近一些,柳叶眼亮盈盈,仿佛能径直望到心里:“少爷是不喜欢我和他说话?”
不是。
裴渡目光闪躲,台词不受控制往外冒:“……以后不许送别人东西。”
谢镜辞一怔。
“不能再送别人东西吗?”
她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抿唇扬起嘴角,右手变戏法般一晃:“那真是可惜,我买了这个人偶,本想送给某个人,倘若少爷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在谢小姐手里,赫然握着个蓝『色』的小人。
不是多么道骨仙风的模样,看上去呆呆的,拿了把剑。
可顾明昭手里,分明还拿着个娃娃。
……啊。
他怔怔看向那个人偶,在腹部的位置见到一行小字,看不清具体内容,只能见到开头三个字符:给裴渡。
[可恶,失策了。]
系统轻啧:[情敌竟是你自己,小公子好自为之,我撤了。]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少年剑修,此刻倏地沉默下来。
裴渡有些不好意思,笨拙地挠挠后脑勺。
“觉得有两个都挺适合你,就问了问顾明昭的意见。至于他,他也买了一个,现在应该送出去了吧。”
谢镜辞用人偶戳戳他胸口:“想要吗?”
裴渡小心翼翼把它接下,终于看清那行小字。
[给裴渡:祝来年一帆风顺,无病无忧,心想事成。]
嘴角情不自禁上扬,又因为害羞,被强行压平。
这是……谢小姐送给他的礼物。
心里的小人开心到滚来滚去,所过之处百花盛开,最终旋转着飞上半空,翱翔片刻,炸成一束扑通扑通的烟花。
裴渡『摸』『摸』鼻尖,试图挡住唇边的笑。
谢镜辞笑意不止:“喜欢吗?”
他点头。
“可不能厚此薄彼,因为它而忘记我啊。”
她踮了脚尖,凑到他耳边:“我也是你取乐的玩具嘛,少爷。”
这是他不久前亲口说出的话。
裴渡像只炸『毛』的猫,绯红蔓延到耳朵尖:“谢、谢小姐!”
谢镜辞还是笑:“不用谢。”
*
谢镜辞与裴渡来到山崖边,正是景观最为绚丽的时候。
此地偏僻,少有人烟,复苏的灵力自四面八方而来,向东海聚拢。灵力散发的微光好似星点,连缀成条条细线,有如星河倒灌,顺着风的方向缓缓前行,汇入海『潮』之中。
天与山与水,仿佛成了彼此倒映的错综镜面,分不清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唯有白芒如故,充斥天地之间。
“不赖吧?”
顾明昭很是满意:“这座山视野开阔,最适合观赏此番景象。”
他说着咧嘴笑笑:“等蛊师的事儿结束了,我再带你们去别的地方逛逛。东海特别有趣,我是老熟客了——韩姑娘,你也来吗?”
她之前准确道出了景观来临的时间,顾明昭对此颇有疑『惑』,然而出言询问,对方只说是在凌水村时偶有听闻。
少女本是沉默不语,闻言轻抬了眼,又迅速低头。
她动作很快,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瓷瓶,伸出手,竟是要递给顾明昭的意思。
“除虫的『药』,除草的『药』,让花迅速生长的『药』,治病的『药』。”
她仍把手指藏在袖口中,小心翼翼不『露』出来,咬了咬下唇:“……给人治病的『药』,你可以用,不要给花。”
顾明昭头一回听她说这么多话,受宠若惊:“给我的?”
韩姑娘点头。
“谢谢谢谢!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时常生病,尤其那株牡丹,我一直很头疼来着。”
他欢欢喜喜接下:“韩姑娘,我没什么可以作为报答的谢礼,等明日的时候,送你一些花吧。”
对方不置可否,只是低低应声:“那株牡丹花……的确挺娇贵。”
“不过它很漂亮啊!那是我院子里最好看的花。”
顾明昭笑道:“不瞒你说,花种子是某天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门口的,许是仙人赐福,我将它种下以后,运气果然好了许多——在那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太没用,被好运嫌弃了。”
她听罢一顿,破天荒抬起视线,与他四目相对:“顾公子……很好,有用。我一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全因为有你。”
韩姑娘是真的很不会说话。
她言语笨拙,说着耳廓隐隐发红,顺势低下头去:“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各位保重。”
顾明昭以水风上仙的身份作为担保,亲口坦言在她身上感应不到邪气,倘若强行扣押,他们反倒成了不讲道理的那一方。
韩姑娘走时神『色』如常,孟小汀左思右想想不通,盯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瞧:“如果她不是蛊师,那为何要来到此地?我们又如何才能找到幕后真凶?”
“虽然很可能作废,但我有个办法。”
顾明昭靠在一棵树干上,神『色』微凝:“假如温知澜真是白家的女婿,按照蛊术世家一脉相承的传统,会在他体内种入名为‘一线牵’的蛊毒,与白家人血脉相连。只要找到当初那位幸存者,取其一滴血『液』,再以蛊虫作引,或许能找到他的行踪。”
然而天地之大,要找一个同他们毫无干系、行踪不明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这种蛊术对距离有所限制,一旦温知澜达成目的、离开凌水村,哪怕他们当真找到了白家后代,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蛊虫也没办法互相感应。
谢镜辞却是一愣。
凌水村神秘蛊师的现身。
韩姑娘自命案发生,便孤身来到村落,一直住在客栈之中。
一线牵,春分,温知澜——
她兀地出声:“小汀,你知道当年那位幸存下来的白家人是谁吗?”
孟小汀亦是心有所感,挺直脊背:“我找找!”
她的储物袋里装了不知多少八卦秘闻,一一搜寻之下,扒拉出了如山的纸堆。
“我看看,五年之前,白家亡故五十六人,唯一活下来的,是年方十三的二小姐——”
她语气一顿:“白寒。”
白寒。
裴渡蹙眉:“韩姑娘?”
顾明昭神『色』更糟。
“五年前,十三岁的女孩——”
他终于敛去笑意,涣散的记忆回笼:“我好像见过。”
*
时值春分,万物复苏,蛊虫亦是如此。
身着白衣的少女神『色』淡漠,手腕被划破一道狰狞血口。血水止不住往下淌动,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漠然凝视着血滴成型,宛如丝线,将她引向海边的破庙。
四下静寂,夜『色』四合,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隐约闪过一道人影。
“白家人。”
高大的青年立于雾里,白雾『迷』蒙,似是从他体内生长出来,浓稠不散:“既然已经找到我,就快把你那恶心的蛊术收起来。”
他停顿须臾,看向她身上宽大的外袍,爆发出情难自禁的大笑:“也对……我上回见你,你还只是个小孩,短短五年修为精进至此,想必付出了不小代价,对吧?”
随着笑声回『荡』,一阵疾风乍起。外袍被骤然吹飞,随着袖口晃『荡』,少女的双手若隐若现。
那并非常人的手掌,骨瘦如柴、苍白如纸,在皮肤之下,隐约能见到蛊虫『乱』窜的影子。
当初谢镜辞等人讨论到温知澜匪夷所思的修炼速度,头一个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用了以身饲蛊的法子。
然而后来细细一想,邪骨已是绝佳资质,就算不用那种损人不利己的邪术,他的修为也能一日千里。
可对于资质平平的其他人而言,那是唯一出路。
“把血肉喂给蛊虫,与它们融为一体……你已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男人嗤笑一声:“特意赶在实力最强的春分来找我,但你真以为能是我的对手?”
少女没说话。
她静默不语,手中紧紧握着一个柔软圆润的东西,良久,用拇指轻轻摩挲。
那是个女孩模样的人偶,圆脸大眼睛,身前一笔一划写着:
[给韩姑娘:祝新的一年诸事顺利,开开心心。]
这分明是最为重要的、只能送给一个人的娃娃。
她与那个人在五年前匆匆见过一面,他显然已经不记得她。
然而真是神奇,哪怕没有了记忆,顾明昭还是会在见到她时,茫茫然道上一句:“我是不是曾与韩姑娘见过?”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温知澜哼笑:“白家二小姐跳入嘉罗江,这则消息可是传得风风火火。”
她还是没说话,暗暗催动体内蛊虫。
在五年前,她的确想过自尽。
温知澜一直隐瞒天生邪骨的事实,暗地里杀人无数。她姐姐察觉端倪,本欲劝他皈依正道,不成想成婚多年的道侣对她毫无感情,眼看恶行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屠尽整个白家,夺走了全部秘法。
那日她恰巧外出游玩,于半途听闻噩耗。十三岁的女孩无依无靠,只能以身饲蛊,试图豁出『性』命,搏一个报仇的可能『性』。
从那以后,她变成了只能住在暗处的怪物。
血肉干枯、皮肤下隐约可见蛊虫,所有见过她身体的人,都难掩目光中满溢的恐惧与嫌恶。她无家可归,四处徘徊,在某一天,怀着满心愤懑与绝望,来到凌水村中。
那是温知澜的故乡。
温知澜当然早就不在其中,海边立着座荒废已久的神庙。
她吞食蛊虫,剧痛噬心,疼得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置身于神庙。身旁站着个瘦削的年轻人,五官平平,瞧不出一丝一毫特『色』。
他见她坐在角落号啕大哭,手足无措地呆立许久,等她哭得累了,便递来一块棉帕。
“什么水风上仙,根本就没有用。”
她止不住地更咽,眼泪一直流:“哪怕出了事,他们也从不会去管,只顾自己享福,世上那么多不公……神仙真是烂透了。”
情绪激动的时候,蛊虫会四处逃窜,涌上她面颊。
他一定见到了她古怪的身体,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连连后退,避之不及。
那人沉默许久,笨拙为她擦去眼泪,忽然开口应声:“这水风上仙,的确没什么用——否则庙宇也不至于破落至此。”
“与其崇拜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如试着相信一把眼前的人,对吧?”
她仰头,看见他咧嘴轻笑:“我叫顾明昭。小妹妹,你为什么哭?我比水风上仙厉害多了,倘若有人欺负你,准能帮你报仇。”
他只不过是一介凡人,才没办法替她报仇。
她只能靠自己。
不惧怕她丑陋的模样,愿意对着她笑的人,如果早一点遇见就好了。
那天她头也不回地仓促逃开,身体里的蛊虫剧烈生痛。
时机、地点、境遇,与那个人相见的时候,全都不对。
后来女孩眼睁睁看着身体被蛊虫蚕食,化作炼蛊容器,只能在每年春分悄悄前往凌水村,藏在大袍子里,站在远处看他一眼。
或是送上牡丹花籽,或是随他登上那座人迹罕至的山,看着灵气四合,星空浩瀚。
那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没有别人知道。
至于那一瓶瓶的『药』,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能送给他的东西。
只可惜最后的道别笨拙至极,她本想安慰他,却说出了断断续续、语意不通的话。
她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今夜的东海狂风乍起,邪气吞吐如龙。
在呜咽般的风声里,她正欲催动体内蛊虫,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韩姑娘——不对,白寒小姐?”
少女的双腿定在原地。
她想伸手捂住面上涌动的青筋,却已经太迟。
小跑着破开层层雾气,正气喘吁吁看着她的人,是顾明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