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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贞节牌坊这种东西,只要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都不会对这东西有什么好感。这种靠压迫女性血泪的鬼东西,就不该存在。朝廷要真给那位王方氏颁下了贞节牌坊,岂不就是表明朝廷提倡寡妇守节的行为?
在封建社会,皇权大于一切,于平民百姓而言,获得朝廷的嘉奖,那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只要昭宁帝把这块贞节牌坊颁下去了,虞衡不用想都知道,接下来各地为节妇申请贞节牌坊的奏折就会越来越多。
毕竟,朝廷的嘉奖,也能算进当地父母官的政绩中。不用多说,肯定有些官员为了升官,在自己治下到处寻找节妇,就想在自己的履历中添上漂亮的一笔。
在朝堂上混了好几年,就算有虞启昌和虞铮、两位帝王和阁老们护着,虞衡也不会把所有官员都想得那么大公无私。
诚然,如今大宣朝中,如胡尚书孟太师等一心为公大肚能容的官员占了大多数,但也有不少汲汲营营一辈子,削尖了脑袋到处钻营,就为了升官发财的官员。一旦昭宁帝开了这个口子,那么终昭宁帝一朝,便不知要多出节妇来。
虞衡要还是以前那个在家混吃等死的咸鱼,或许没那个能力对这一行为做出反对。但现在,虞衡种种光环在身,在朝堂上也有了话语权,若是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层厚厚的枷锁硬生生压在所有大宣女子身上,那未免太过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太子则好奇,“少傅为何如此震怒?历史上节妇也不少,《列女传》更是一代代的美谈。岐州刺史所说的这位王方氏,若是他奏折中所说不假,那这位王方氏确实难得一见的贞洁节妇,忠贞不二,当得起朝廷给的贞节牌坊。”
守寡整整五十年,确实不容易。
虞衡眼中却隐隐有些悲哀,只问太子,“殿下,你可知道,若是朝廷这块贞节牌坊赐下去,日后会多出多少节妇来吗?”
“哪里有那么多寡妇?婚姻之事,向来是结两姓之好,夫妻感情深厚,女子愿为丈夫守节,确实该嘉奖。若是不愿守节,另嫁便是。”
虞衡深深地看着太子,再次问道:“若是有人想要这份荣耀,不许嫁入他家中的寡妇改嫁,甚至不惜弄出一个‘殉情’呢?”
太子的脸色隐隐发白,拳头紧握,“不过是一块贞节牌坊,何需害人性命?”
“殿下,您生来便坐拥一切。在您眼中,一块贞节牌坊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是在普通百姓眼中,那便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是朝廷对他们的恩典。被赐过贞节牌坊的人家,威望自然超出其他人一截,有了名望,暗中的好处自然也就来了。
牺牲一个女子的性命,就能为家族换来这样的好处。殿下,您觉得,这样的利益,能不能催生出人心中的恶鬼?
就如同殿下您腰间这块佩玉,价值不菲,在殿下眼中自然是不算什么。但若是将这块玉扔在外面,绝对有不少人会为了这块玉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
我方才与殿下所说的,生而为人,要有基本的同理心,便是这个道理。在殿下眼中可有可无不算什么东西,于普通女子而言,就是一生血泪的开始,甚至是殒命的祸根。如此,殿下还觉得,该给王方氏赐下这块贞节牌坊吗?”
《列女传》里记载的都是些什么恐怖故事?虞衡一想到里面某些内容就觉得后背发凉,有寡妇割下耳朵表明自己不再另嫁的,有丈夫临终时向丈夫保证会好好照顾儿女,为此割下耳朵扔进丈夫棺材的。虞衡想着都觉得自己的耳朵疼。和那些埋儿奉母之类的二十四孝故事,都该被扔进垃圾桶。为这些行为歌功颂德,不就是在鼓励所有人向他们学习吗?
封建社会的女子已经过得够苦了,别再往她们身上增加枷锁了,积点德吧。
更何况,虞衡看着太子,再次向他发出灵魂质问,“殿下,若是有人病重,想让您的姐妹冲喜,您会答应吗?”
太子勃然大怒,“谁敢?孤诛了他九族!”
“那若是您病重,您愿意让一个无辜的女子为您冲喜吗?”
太子语塞,仔细思忖了许久,方缓缓摇头,“冲喜一说,本就是无稽之谈。与其有心思去捣鼓这些,将希望放在不知真假的冲喜上,不若多去寻医问药,那才是正途。”
虞衡欣慰点头,看向太子的目光更加柔和,“所以殿下您看,这位方氏,她的家人能狠心送她去冲喜,她的婆家没有殿下的心慈,听信这些无稽之谈,那王家子又恰好在新婚之日病逝,以王家人的刻薄冷血,想来这五十年没少对方氏多加苛责。折磨人家这么多年,如今还要喝着这位可怜人的血泪,为了王家增光添彩。殿下,倘若是您,会愿意成全一个折磨您几十年的人的好名声吗?”
那当然是不愿意的。太子抿唇,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慢慢破碎,缓缓低头,“这贞节牌坊,本意是为了表彰那些同夫君情深义重的女子,初衷是好的。却成了心术不正之人谋夺利益的工具,可恨!”
虞衡目光柔和地看着太子,温声道:“人心叵测,这世上,心术不正之人太多,人性也禁不起考验。齐王之事,想必您也知道,淑妃还是齐王生母,骨肉至亲尚且狠下心来对他下此毒手,有何况一个死了丈夫,同夫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又有多少人能禁得住这个巨大的利益考验呢?
我们能做的,只是给女子们留下一点点可怜的选择权。不颁这个贞节牌坊,其他人自然也知道朝廷不支持寡妇守节之事,日后寡妇可以选择继续守寡,也可以自行另嫁,若是自己能立得起来,自立女户也不是不行。
有道是一嫁由父母,二嫁自由身。朝廷既有女户,若是有意志力极为强悍的女子,敢于走出另一条路,也是她们的选择。盛世强大,强的不仅是武力,更在其开放包容。
殿下,男女阴阳调和不假,但是,我们身为男子,得把女子当个人。加诸在女子身上枷锁太多,世人要求她们从父、从夫、从子,她们的身份也永远是懂事知礼的女儿、端庄贤惠的妻子和为了儿女奉献自己一生的母亲。但是,在这种种之前,她们首先是个人。”
太子还未通人事,对虞衡所说的,要把女子当个人这话也是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他从虞衡身上感受到的另一种温柔而强大的力量,仿若春日暖阳,和煦而不伤人,让虞衡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
太子虽然还不理解虞衡这话的意思,但却不妨碍他这一瞬感受到的深深震撼。那种直击灵魂的震撼和温和,让太子一瞬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点头。
在虞衡离开后,太子特地向孟太师告假去了一趟行宫,认真向景隆帝道:“皇祖父,孙儿似乎明白了,您当初所说的,有些人,只要看到他就会明白,他的灵魂会发光,是值得信赖可以收为心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这世上真正吸引人的强大而美丽灵魂,或坚定或执着,或善良或仁爱,强大不屈百折不挠,深深令人心折。
太子年纪尚小,还不曾亲自感受过那些人性的善恶交织搏斗显现出来的丑恶与无奈,但他也明白,虞衡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那种温柔坚定的力量,格外动人。
也就在那一刻,太子终于明白,景隆帝曾经对他讲述过的识人之术,那时候的太子年纪更小,不过五六岁,还好奇人怎么能看到另一个人的灵魂,还知道对方的灵魂会发光,还以为他皇祖父是在哄小孩子玩。
在见到虞衡这次的神情后,太子才蓦然明白,原来他皇祖父当初真的没骗他。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
景隆帝诧异地扬眉,“你居然就悟了?那你的天赋可比你父皇强多了。当年你父皇可是思索了好多年才领悟了这句话的意思。来,给皇祖父说说,你这是被哪路神仙摸了头了?”
太子不敢怠慢,细细将虞衡和他的话一五一十全都同景隆帝说了。景隆帝听后,久久不言,半晌才笑骂一句,“怪不得当初这臭小子说什么都要让朕答应,将赐给他的福安伯爵位让他的女儿继承。”
景隆帝对虞衡这话也没什么强烈的想法,他当初在位时,也没赐过什么贞节牌坊。如今岐州刺史上折,无非也就是想要试探一下昭宁帝的态度。
没办法,谁让他那已经死的渣都不剩的父皇,就热衷于节妇这一套呢。反正女子必须大度忠贞,一切皆为丈夫之命是从,最好是在丈夫另有所爱时,顺从丈夫的心意甘愿自请下堂,带着自己孩子偏居一隅不争不抢,为新人腾位置才好。也是当初御史清流强烈反对他那死鬼老爹废后,那死鬼才一直想让他母后自请废后,连带着他也一道儿滚蛋给宁王让位,真是想得美。
景隆帝略一思索,“那岐州刺史年纪似乎比先帝还大不上,正是先帝年间的进士,这么一想,倒也不奇怪了。”
老东西还挺能活,低头做人也就罢了,偏偏还要给我儿子添堵,这么崇尚死鬼先帝,怎么当初就不随先帝去了呢?
景隆帝自从退位后便愈发的放飞自我了,又有个张嘴闭嘴管他叫老头儿的齐王在,景隆帝也被齐王所感染…额…说被齐王所感染也不对,齐王可是景隆帝的亲儿子,性格既不像景隆帝也不像淑妃,众人都以为他是皇室变异品种,实际上嘛……看景隆帝近来愈发放飞表现来看,齐王分明是像极了景隆帝,只是当年景隆帝当太子时危机重重,没有任性的资本,当皇帝后又将种种责任背负在身上,必须以稳重的形象示人,只能苦苦压抑自己的天性,直到现在才这次退位后才彻底放飞。
如此看来,景隆帝这么宠爱齐王,也是有道理的。
那就是在弥补他当年的遗憾啊。
扯远了,现在听到太子说出这番识人之话,景隆帝惊讶之余,又十分欣慰。他当年历经种种磨难,杀机四伏的情况下将自己逼到了绝境,遏制住自己脑海中不断肆虐的暴虐绝望想要毁灭一切的消极心态,重归平静柔和后才悟出来的识人之术,本以为他的儿孙想要领悟这一层,会很艰难,但昭宁帝也好,太子也罢,都彰显出了非凡的天分,让他尤为欣慰。
这样便好,儿孙们不用经历残酷的厮杀,又能知人善任,作为一个帝王,能够做到知人善任这一点,已经是难得的明君了。天底下有才之士太多,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皇帝手中从来就不缺人才,缺的是将人才放在合适位置的能力。显然,太子已经成功地越过了这条及格线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同景隆帝一起住在别宫,太子既然过来了,自然也要向她们请安。
更因为太皇太后和太后是女子,太子才能更好地请她们为自己解惑,“太祖母,皇祖母,少傅先前对我说,我们身为男子,要将女子当个人看,这是何意?女子本来就是人啊!”
太皇太后和太后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和震撼之色,她们位高权重,纵然是昭宁帝见了她们,也要向她们行礼。但是,即便是她们的亲儿子,也从未对她们说过,剥离她们女儿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她们首先还得是个人。
这一句话如同当头一棒,让她们的灵魂都在为之颤抖,心中猛然升上来的,是一股极为陌生的情绪,热血、不甘、遗憾、欣慰交织在一起,简直令她们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太皇太后忍不住问了一句,“虞衡,就是沐老夫人的小孙子吧?”
太后眼眶微红,点头笑道:“正是,虞家满门忠烈,子孙个个儿都是端方正气之人,虞衡小小年纪便凭借自己的本事挣下了国公的爵位,又被赐了丹书铁券。这等不世出的奇才,怪不得能说出这般温柔又公正的话来。”
“沐老夫人教出了个好孙子啊!”太皇太后目露欣慰之色,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印记,因着她恬静的心性也透出几分慈悲,“这样出色的年轻人,有能耐又年轻,不知道日后能做出一番怎样的成就来。只可惜,我怕是见不到那一天了。”
太后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柔声安慰道:“正因为这孩子年纪还小,未来可期,我们就更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亲眼看看,多年之后,他能否做到自己所说的,将女子当成一个人看。”
太皇太后失笑,“他现在不就已经做到了?”
太后一愣,而后也是一笑,“溶月那孩子,确实运道极好。”
真正相比起来,纵使她们母仪天下,是天下女子的典范,论及日子过得好不好,秦溶月可比她们幸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