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 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 惧报复邹忌设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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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国虽小,却是泗上最老的公国之一,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姬绣,曾经显赫过,俟传至文公,国土只剩下不到五十里了。滕文公为世子时,曾过邹地,结交孟夫子,被其人格魅力打动。俟其继统,文公邀孟夫子至滕,助他治国。然而,孟夫子在入滕两年后就辞归了,一则滕是小国,非龙腾虎跃之地;二则滕文公无鸿鹄之志,仁政可挂于口,实施则虚与应酬。

孟夫子走后,文公反倒觉得一身轻松,但舒服日子没过多久,战火这就烧到家门口了。滕乃弹丸之地,既无能臣,亦无良将,何以应对,文公真还摸不到辙儿,思来想去,只能再请孟夫子回来。

孟夫子名轲,是鲁国公族孟孙氏后裔,家道中落后移居邹地。孟夫子幼时,孟母数迁居所,最终落定于邹城近郊的这块地方,在孟夫子立事后几番修缮、置业,这辰光看起来又像个大户人家了。

宅院离中心城区不远不近,亦不闹不静,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

宅地五亩见方,在孟轲母亲的打理下林木葱郁,花枝招展。一道篱笆墙围起一处大院子,有屋舍三进,外进较为简陋,为远来弟子的宿处;中进朴实无华,为孟夫子修学并会客处;内进相对雅致,是留给孟母并家眷的。

滕公使臣的车马在前院停下,十几个弟子闻声迎出。见过大礼,使臣传滕君口谕,召请孟夫子速去滕地,有紧急国事相商。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大师兄万章。

眼见事急,万章冲使臣拱拱手道:“使臣一路劳顿,暂请稍事歇息,在下这就禀报先生!”朝师弟乐正使个眼色。

乐正呵呵一笑,一把扯住使臣,将他按坐在客席上,招呼上茶。

万章朝公孙丑努嘴,二人走进中院。

孟夫子的房门仍在关闭。

万章敲门,没有应声。

公孙丑推门,上闩了。

“先生,先生?”公孙丑看一下万章,退后一步,拱手禀道,“滕公使臣传谕,说有急事召请先生。”

仍旧没有应声。

公孙丑欲再叫,被万章扯到一边。

“我观先生,是真生气了。”万章压低声。

“嗯。”公孙丑应道,“先生以往生气,从未这般闭门上闩。万兄可知是为何事?”

万章摇头。

“今日一切都好,没见到有谁惹先生不快呀!”

“估计是家事。”万章声音更低,“别是与师母——”顿住话头。

“这……”公孙丑挠头。

“我俩到内院去,求请祖师母!”

万章打头,与公孙丑来到后院,见孟母正从儿媳妇的卧房里出来,一脸凝重。

“祖师母!”万章二人拱手见礼。

“听到前院车马声,何方贵宾?”孟母问道。

“是滕公使臣,传滕公谕旨,召请夫子赴滕,可夫子他……”万章止住。

“你们去吧,好生招待贵宾!”

话音落处,孟母拄起拐杖,嘚嘚嘚地走向中院。

孟母走到孟夫子书房,敲门,声音严肃:“孟轲,开门!”

一阵脚步响,闩被打开。

“母亲!”孟轲扶孟母走到主席位,安顿她坐下。

“怎么闩门了?”孟母盯住他。

“母亲……”孟轲跪叩。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孟母的声音淡淡的。

“恳请母亲准允儿子休妻!”孟轲再叩。

“哦,这个事大了,”孟母正襟,“说说,为什么?”

“失礼。”

“礼失何处?”

“裾坐。”

裾是衣裳的前后襟,裾坐就是坐于裾上,两腿前伸,而按照礼仪,妇人须正襟危坐,即两腿并拢跪地,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

“你怎么晓得她裾坐了?”孟母问道。

“我亲眼看到的!”孟轲得理不饶人。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她寝处。”

“何时看到的?”

“早餐之后。”

“唉,孟轲呀,”孟母轻叹一声,“你自己失礼却不反省,反倒来责怪妇人,叫为娘怎么说呢?”

“我……怎么失礼了?”孟轲急了。

“娘且问你,”孟母盯住他,“你进门时,门是开的还是关的?”

“关的。”

“你敲门没?”

“我……”

“礼是怎么说的?‘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施加礼仪的地方是在中院,内院是她的私房,她在自己的私房里是可以不拘礼的。她黎明即起,劳作一个早上,饭后回到私房闲适一时。而你呢,茶足饭饱,却离开你本该施

礼修行的地方,在她闲适时进入她的私房,且不声张,平视她的坐相,你且说说,是谁失礼?”

“儿……”孟夫子理屈,垂下头去,几乎是喃声,“惭愧……”

“孟轲呀,”孟母语重心长,“娘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不晓礼,你只是嫌弃她。你早就想休掉她,是不?”

孟母一语入里,孟轲将头埋得更低。

“你嫌弃她貌不美,你嫌弃她腰不细,你嫌弃她肤不白,是不?”

“娘……”孟轲无从辩起,几乎哭出来。

“主妇在内德,不在外貌。内德在贤,在淑,在慧,在勤,在俭,在持家,在相夫,在育子。你且说说,上面几条,你的妻输在哪一条上?”

孟母几乎是在苛责了。

孟轲哭出来了,声音尽量压低。

“还休她不?”孟母任他哭一会儿,问道。

“不休了。”孟轲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大声点儿!”孟母不依不饶。

“妻贤,儿不休了,儿与她白首偕老!”孟轲提高声音。

“这就是了。”孟母起身,现出笑脸,“忙去吧。滕君召你,客人在前院候着呢!待忙过公务,向你妻道声歉,下不为例。她受到惊吓了。”

“儿遵命!”

孟轲送走孟母,在舍中又闷一时,洗把脸,理好衣冠,挂上佩剑,换作笑脸,大步走向前院。见使臣后,听他宣过谕旨,招呼万章、公孙丑二人跟班,往投滕地。

邹国与滕国紧邻,滕南即是薛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人伐薛,顺手灭滕是可能的。

晓得孟轲讲究礼节,滕文公跣足出迎,鞠躬至地,携其手至正殿,又一番礼毕,迫不及待地讲了眼前险境,一脸急切道:“滕地狭小,国无强兵,大国在薛地开战,寡人忧甚,有扰夫子了!”

孟轲耐心听完,拱手,微微笑道:“楚、齐之事,轲已尽晓。楚、齐是在薛地开战,敢问君上何忧?”

“这……”滕文公有点儿发蒙,“他们万一来滕地呢?”

“迎接呀!”孟轲又是一笑。

“怎么迎?”

“礼。”

“对虎狼之师怎么讲礼呢?”

“虎狼之师亦有礼。”

“寡人讲礼,他们若是不肯讲呢?”

“刀矛。”

“唉,”滕文公摊开两手,“如果有刀有矛,寡人不就……”顿住,一脸懊丧。

“没有刀矛,可修人和。”

“人和?”滕文公倾身,显然没听明白。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寡人愚笨,请夫子详解。”

“假如君上引兵远征,对方有城三里,有郭七里,君上四面围攻,却未能取胜。能够四面围攻,君上必得天时;君上未能取胜,是天时不如地利。假如君上守城,城足够高,池足够深,兵革足够坚利,米粟足够食用,君上却未能守住,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

“寡人明白了,”滕文公点头,沉思有顷,“可怎么做到人和呢?”

“推行仁政。”

见孟夫子绕来绕去,终又绕到他始终不离口的仁政上,滕文公给出一个苦笑,拱手:“仁政是要行,可寡人当下之忧不在仁政,在宗庙社稷,敬请夫子指教!”

“唉,”孟轲长叹一声,朝四周抡一眼,“大地苍茫,区区五十里不过一隅。君上不修仁政而抱此一隅,期望的却是社稷永固、宗庙千秋,是不是施少求多了?”

“夫子呀,”滕文公脸色尴尬,态度却是执着,“无论是求多还是求少,寡人敬请夫子护佑滕地,为寡人分忧!”

孟轲坦然一笑:“楚人尚未抵达,君上的五十里这不是好端端地搁在那儿吗?”

滕文公拱手:“敬请夫子留住滕地!”

“轲敬从。”孟轲还礼。

楚人兵锋直逼薛城,宋国借道,鲁国出兵助阵,薛地之主田婴坐不住了,驰往临淄禀报军情,求助齐宫。

宣王显然没有料到昭阳的反应如此强烈,有点儿慌神,因孙膑、田忌仍在军中部署伐楚,急与苏秦、邹忌、田婴、张丐四臣谋议应对。

众说纷纭之下,苏秦给出两个应招,一是派人使鲁,二是调田忌大军至薛。

兵来将挡,调大军至薛当无争议,关键是使鲁。

使鲁的合适人选是田婴,但薛是田婴的封地,鲁国让出的七邑也归薛地辖制,鲁公对田婴早有不满,田婴不合适出使。苏秦在名义上仍是六国共相,使鲁也不合适。此番战祸是田忌远袭项城惹下的,邹忌推说头痛,自始至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宣王看向老臣张丐。

“臣请往!”张丐抚一把飘到胸前的白胡子,拱手请命。

大事议毕,宣王退朝,苏秦拉田婴到威王灵堂拜祭。

“苏子,”田婴边走边问,“我心里不踏实哩!”

“上大夫何处不踏实了?”

“万一楚人拼命了呢?单是越人水师就很麻烦。”

“上大夫担心的恐怕不是越人水师吧?”

“是哩。”田婴应道,“我担心的是军师,自马陵之后,他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过问。前番王上旨令伐楚,田将军寻他谋议,他一

个字儿没吐。好在田将军有所筹备,使匡章远袭项城,虽说打得漂亮,却是把火烧到我的薛地了。”

“唉,”苏秦轻叹一声,“估计孙兄不会再打仗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田婴急切道,“若无军师,田将军与昭阳难分伯仲。再说,大部分粮草让魏人烧了,这又征战数月,五都将士多无战心,都在嚷嚷着回家呢!”

“有一个人或可退敌。”苏秦应道。

“谁?”

“陈轸。”

张丐手持使节,踏入鲁国正殿。

张丐走进殿门,没有像正常使臣那般踏着小碎步趋见君主,施以问聘大礼,而是在门口止步不前。

就在鲁景公莫名其妙之时,张丐脱下使臣冠冕,朝鲁景公行个只在参加丧事时才行的祭拜躬礼,礼毕,长哭三声。

鲁景公蒙了,盯住他。

哭毕,张丐趋步走至鲁公前面,行觐见之礼。

“你,”鲁景公缓过神来,指着他,“齐国使臣,何以入门不行,长哭三声?”

“丐为吊唁而来,怎能不哭呢?”张丐坦然应道。

“吊唁何人?”

“君上您呀!”

“你……”鲁景公气极,再次指向他,声音哆嗦,“因何来吊寡人?”

“丐为齐王特使,不辞劳苦前来行吊,君上总该赏个席位吧?”

张丐捋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环视左右。

“坐吧!”鲁景公指一下客席。

张丐正襟坐定。

“说吧,”鲁景公犹自气喘,“因何来吊寡人?”

“丐闻君上出兵一万、战车一百乘助楚,可有此事?”

“有呀!大司马已经点兵,三军整装,从楚国大军出征。”

“丐正为此吊!君上昏矣,君上过矣,君上不智矣。”

“哼,”鲁景公鼻孔出声,“使臣既为齐王说话,别是齐王恐惧了吧?”

“君上想多了。”张丐应道。

“寡人何处想多了?”

“三军出征,皆为战胜。敢问君上,为什么您不选择站在战胜一方,而要选择站在战败一方呢?”

“此番交战,你认为齐、楚哪一方会胜?”

“尚未交战,胜负只有上天知道。”

“既然特使不知,为何又说寡人选择站在战败一方了呢?”

“因为君上没有选择站在战胜一方呀!”

“这……”鲁景公让他搅得有点儿头晕。

“丐以为,”张丐侃侃应道,“齐、楚皆为大国,各有其长,亦各有其短,但总体来说势均力敌。齐、楚大战,粮草数以百万担,三军数以十万计,对于小小鲁国的区区万众,增之不显其多,减之不显其少,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有鲁与无鲁,几乎没有差别。今战事未开,胜负未决,却急于选择站队,丐敢问君上,天下有哪一个君主会这么做呢?”

“这……”鲁景公语塞,良久,倾身,“请使臣教我!”

“齐楚若战,无外乎三个结果,一是楚人胜,二是齐人胜,三是两方皆不胜。常言道,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楚人若胜,其锐必伤,其力必殆;齐人若胜,其锐必伤,其力必殆;楚、齐若是皆不胜,双方之锐必皆伤,双方之力必皆殆。此时才为选择良机,明君必择之。”

“若此,寡人该如何择?”

“楚人胜,择楚;齐人胜,择齐;双方均不胜,中立。”

“寡人受教矣!”鲁景公大是叹服,起身走至张丐席前,深深一躬,执张丐的手走向后花园,转对内臣,“为齐国特使摆国宴。另,传旨大司马,暂缓出兵!”

楚国先锋昭鱼大军经由彭城,越过宋境,计划于两日之内抵达薛城,由平陆驰援的齐国一万先锋骑卒也在匡章引领下马蹄嘚嘚地从曲阜西侧越过平陆、桑丘,向南急驰,显然是想赶在楚军之前抵达薛城。一场涉及两个大国、不下二十万甲士、愈千辆战车的大国之战近在咫尺。

陈轸接到昭阳急信,说他已在途中,要陈轸暂先赶往薛地,在昭鱼的帐里候他。就要动身时,陈轸看到齐使张丐来了,且也住在驿馆。

陈轸忖出张丐来意,吩咐车夫卸套,复入馆驿,静观鲁宫动向。

等候期间,陈轸走到馆舍后面的花园里,正自寻思如何应对张丐,侍从禀报有人到访。

陈轸迎出,见是苏秦,既惊且喜,连连拱手:“哎哟哟,真没想到是六国共相驾到,失迎,失迎!”

苏秦至郢合纵时,陈轸与他在昭阳府中见过一面,苏秦也拜访过他。

尽管当时陈轸为秦公效力,与苏秦是敌对关系,但从私底下讲,他挺佩服苏秦,也欣赏他的纵亲方略。说实在话,鬼谷四子中,孙膑他没见过,就庞涓、张仪、苏秦三人,只有苏秦让他舒心。前几天他甚至还琢磨寻个机缘拜访苏秦,与其联手赶走张仪呢,不想苏秦竟就到了!

“不速之客,有扰了!”苏秦拱手还礼。

“呵呵呵,苏子客气!”陈轸让他至客堂,分宾主坐下,“苏子此来,想必是为薛城的事吧?”

“正是。”苏秦笑笑,“在下思来想去,天底下能化解此结的怕也只有陈兄了!”

“关于此结,苏子欲作何解?”

“只有一解,昭阳退兵。”

“这……”陈轸盯住他,半晌,笑道,“苏子何来此解?”

“为昭阳好,也为陈兄好!”

“哦?”

“敢问陈兄,若论用兵,昭阳比庞涓如何?”

“昭阳不及庞涓。”

“庞涓死于谁手,陈兄可知?”

“不是田忌吗?”

“是孙膑。”

“哦?”陈轸倒吸一口凉气,“孙膑不是死了吗?”

“如当年诈疯一样,孙膑只是诈死。这辰光,孙膑就在齐营,诱歼庞涓正是孙膑的谋划!”

陈轸目瞪口呆。

“齐师诈败,”苏秦强调齐师战力,“全歼庞涓麾下的五千虎贲武卒,自己几乎没有伤亡。”

“昭阳得襄陵八邑,也几乎没有伤亡。”陈轸不甘示弱。

“虽然如此,性质却是不同。”苏秦侃侃说道,“襄陵之战,在楚方,昭阳是不宣而战,是用间偷袭;在魏方,魏王刚刚抽走城防主力,郑克尚未部署好新的防御,加之昭阳暗布间者,赢在阴处。假定昭阳公开宣战,公开攻城,且没有内应,以郑克之力,结果必然不同。马陵之战则不然。齐、魏是公开宣战,魏袭齐人粮草,齐人就势诈败,引诱庞涓精锐入马陵而歼之。”

“好吧,不说过去,单说眼前。齐、楚尚未开战,苏子何以认定楚人就一定战败呢?”

“出师在义。”苏秦直抒胸臆,“齐师征大梁,是解韩国之急,得义;齐师奔薛地,是保家卫国,亦得义。楚师则不然。偷袭襄陵,失义;

远征薛地,亦失义。自古迄今,得义者勇,勇则胜。”

“好吧,”陈轸笑了,“在下让你说服了。”盯住苏秦,“让楚师撤,是为楚好,为昭阳好,这个在下知了。方才苏子扯到在下,又作何解?”

“陈兄可以因此积德。”

“德在何处?”

“一在昭阳,二在楚人,三在齐人,四在天下。陈兄一举而德积四处,路修八方,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冲苏秦竖起拇指,“苏子堪称天下第一舌也,张仪竖子远远不及!”敛住笑,盯住苏秦,“在下应了。

不过,在下也有一求,望苏子助力!”

“陈兄年长,求字秦不敢当。陈兄但有驱用,秦竭股肱之力!”

“你我合力,将张仪竖子赶出魏国!”陈轸倾身,一脸热切。

苏秦淡淡一笑:“这是在下此来拜托陈兄的第二桩事!”

“成!”陈轸转对侍从,“安排酒宴!”

是夜,陈轸与苏子临栏把酒,言天下,说纵横,抒情志,论鬼神,直聊到东方发白,鸡鸣三遍,兴犹未尽。

日头初升,二人洗把脸,各自备车,并驾驶出曲阜主街,于西城门外的衢道上依依别过。

陈轸神清气爽,早将张丐什么的抛诸脑后,歪在辎车里悠哉游哉地哼着催眠小调,不一会儿就将自己哄睡了。

从曲阜到薛城约四百里,陈轸也不急赶,任马由缰地游走三日,于第四日中午抵达薛地,与昭鱼会合。

及至后晌,昭阳大军也赶到了,逾七万人马沿着泗水西岸扎下营寨。

傍黑时分,陈轸沐浴更衣,至中军帐请见昭阳。

昭阳急不可待:“鲁公如何说?”

“出步卒一万,车一百乘!”

“太好了!”昭阳一拳震几,“泗上诸国,还是鲁公最识时务,莫说是一万,能出一千就成,关键是个态度。你答应他什么了?”

陈轸拿出加盖鲁景公印玺的协约,呈上。

“呵呵呵,七个邑,五十里地,可以,可以!”昭阳看过,将协约丢到案上,看着陈轸,“我就说嘛,陈兄出马,没有搞不定的事!”

刚好是晚餐时间,参将进来,端上几盘菜,昭阳亲手摆上酒杯,执壶斟酒:“与齐之战,陈兄旗开得胜,当受第一功,来来来,本将为你庆功!”

“是主将错爱!”陈轸举杯。

二人把盏,酒过数巡,陈轸搁下酒杯,斟好,看向昭阳。

陈轸的目光一直盯在昭阳脸上。

“陈兄,”昭阳笑一下,朝陈轸举杯,“一张老脸,没啥好看的,来,干!”

陈轸没动,仍旧盯住他看。

昭阳笑脸凝住,放下杯:“陈兄,你有话说,是不?”

“轸有一事求教!”陈轸拱手。

“呵呵呵,”昭阳自己举杯,饮下,拿过壶,斟上,“什么求教不求教的,你我兄弟,有什么直说就是!”

“依大楚律令,统帅三军,伐国抚远,覆军杀将,最高能授何职何爵?”陈轸一本正经地问道。

“哈哈哈哈,”昭阳举杯指向他,“陈兄没有喝多呀,怎么连这个也不晓得了?伐国抚远,覆军杀将,职最高者上柱国,爵最高者上执珪!”

“若是比这个再高、再贵一些呢?”

“令尹哪!”昭阳不假思索。

“确实,”陈轸点头,“楚国朝堂之上,令尹居于一人之下,百官之上,贵不过此矣!”

“陈兄?”昭阳眉头皱起。

“轸还有一问:楚国朝堂,能设几个令尹?”

“这……”昭阳挠头,“你究底想说什么?”

“求教呀!楚国朝堂能设几个令尹?”

“自古迄今,令尹只设一个!”昭阳硬起头皮答道。

陈轸吊足胃口,切入主题:“轸在宋地街头遇到一个说小说的,听他讲出一桩旧事,颇有意趣,不知将军想听否?”

“你说。”

“说是楚地有家贵门,”陈轸看向案上的酒杯,“主人得子,喜甚,置席大宴宾客,让下人带给五个门人一卮酒,让他们同喜同乐。下人走后,五个舍人望着酒卮,彼此顾目。舍人甲说,‘诸位诸位,我们人有五个,酒只有一卮,若是人人皆饮,谁也喝不过瘾。在下出个主意,诸位皆在地上画蛇,谁的蛇先画成,此酒归谁饮,如何?’余下四人都说公平,各自备下画具。随着舍人甲的一声‘起’,五人奋笔。舍人乙手快,蛇先画成,左手持卮至唇,右手继续画,边画边说,‘看我再添几只蛇足。’然而,他的蛇足尚未画好,舍人丙已经画好蛇,一把夺下他的卮说,‘蛇本无足,你加足为何?’众人皆笑。舍人乙眼睁睁地看着舍人丙执卮扬脖,将他已到口边的酒饮干了。”盯住昭阳,给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敢问主将,那个为蛇添足的舍人岂不成趣吗?”

昭阳捋须有顷:“你是在喻在下吧?”

“轸不敢。”陈轸拱手,“轸只是在想,大人身为大楚令尹,亲任主将,远征强魏,破八城,得要地襄陵,居功至伟,已如蛇成。大人今又结宋联鲁,乘胜攻齐,欲成更大功名,犹如为蛇加足矣。”

“依你之言,在下也是要失酒喽?”昭阳声音如挤,老脸阴沉。

“轸窃以为,”陈轸压低声音,“失酒倒在其次,将军若是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可就得不偿失了!”

“哦?”

“大人已经贵为令尹,位极人臣,”陈轸提高声音,反问道,“假定胜齐,大人屠城杀将,立下不世之功,大王还能奖赏您什么呢?”

“这……”昭阳语塞。

“如果大人战而不胜,敢问大人,楚律是如何惩罚败军之将的呢?轸没记错的话,昔年屈瑕贵为莫敖,朝堂上亦如大人,位在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然而恃骄伐罗,战败而自缢于荒谷。”

“你是说,”听陈轸将自己比作屈瑕,昭阳脸色更加难堪,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本将战不过田忌?”

“将军当然可以战过田忌。”陈轸淡淡一笑。

“既然能够战过他,你又为何将本将比作屈瑕?”

“因为将军未必战过另一个人!”

“谁?”昭阳执杯于手,搁至唇边。

“孙膑!”

“他……”昭阳手一抖,酒杯落地,“他不是死了吗?”

陈轸不再卖巧,将孙膑诈死以战庞涓的故事复述一遍,听得昭阳面无血色。

“大人还为蛇添足否?”陈轸讲毕,笑问。

“来人!”昭阳大叫。

参将跨步进来。

“传令,明日晨起,三军起营,退兵项城!”

田忌大军还没抵达薛城,楚人就已畏惧退兵,着实让邹忌吃惊不小。

鲁公中立他能理解,功劳可以算在张丐头上。大楚中军已发至薛城,越人水师已汇聚琅琊,楚人的箭非但搭在弦上,非但拉开长弓,非但松手,且此箭已是呼啸在飞了,昭阳却又生生将之拽回来,这是为什么呢?

是他害怕田忌吗?是他害怕孙膑吗?如果是害怕二人,出兵之前他为什么不怕?如果不是,就是另外的原因。

另外的原因何在?

邹忌苦思冥想,良久无解。

无论是何原因,退楚师之功在明面上都要记在他田忌头上。

邹忌越想头越大。可以说,从田忌由楚返回,到孙膑复活,到大梁被围,到粮草被焚,到马陵之捷,再到牟辛被斩,这局棋的每一步落子都出乎邹忌意料,也都让他睡不好觉。尤其是粮草被焚的事,让过日子一向精打细算的邹忌捶胸顿足,心疼几天,差一点儿将牟辛的祖宗咒上十八代,尽管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依旧存在些许乐祸邪念。

说真的,邹忌不喜欢田忌,但从未想过与他作对,竟就这样怼上了。

尤其是今日,所有的棋路全部走死。

邹忌苦笑一下,召来府宰。

“主公,”府宰从袖中摸出一个竹片,“小人依从主公吩咐,拉出一个荐举名单,请主公审核。”

邹忌接过竹简,看向名单,微微皱眉。几天前宣王上朝,要众臣荐贤,邹忌遂让府宰从门人中选出几个能做事的,不想他一下子拉出十几人。

“禀主公,画圈的可治政,画线的可治地方,打钩的可治军,最后一人可治刑律。”府宰小声禀道。

“怎么没有公孙闬?”邹忌放下竹片,看向府宰。

“他人缘不好,门人中没有一人荐举他。”府宰应道,“还有,他自己也不想入仕。”

“晓得了。”邹忌将竹片袖起,“召他过来!”略顿,“是请!”

府宰匆匆出去了。

邹忌从袖中摸出竹片,瞄几眼,再收起来。说真的,比起府宰与其他门人来说,邹忌更不喜欢公孙闬,但这辰光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招了。

公孙闬来了。

“主公是想和解呢,还是用强?”公孙闬显然对这个死结一清二楚。

“怎么和解?”邹忌急问。

“待田忌回来,主公肉袒负荆,上门请罪。田将军虽然凶悍,却是个粗人。主公只要真心诚意,相信他不会过分。将相和,将有大利于国。”

邹忌闭目良久,声音出来:“用强呢?”

“请主公借金耳一用!”

邹忌伸过一只耳朵,公孙闬倾身就耳,细语有顷。

邹忌长吸一口气,以手揉目。

滴漏声声,光影渐移。

“你能确保成功吗?”邹忌突然睁眼,盯住公孙闬。

“闬不能。”公孙闬淡淡应道。

邹忌再次闭目。

“闬不能保证成功,”公孙闬接道,“却可保证无伤主公一丝一毫!”

“既如此,你就去试试吧。”

“闬请三十金!”公孙闬应道。

邹忌起身,入内室,拿出一只钱袋摆在他前面:“袋中有五十金,三十金为你所用,另二十金为预支奖赏!”略顿,“事成之后,本公另赏五十金!你可持此寻个去处,快活余生!”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接过钱袋,“闬告退。”

“记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他出门,邹忌送出一句。

公孙闬略略一顿,大踏步走远。

几日之后,在西部军事重镇阿城的北街,一个头戴弁冠、年纪轻轻的壮汉快步拐入一个偏僻巷子,在一个铺面前停下。

铺面不大,只有一间房子,开着一个单门,门顶悬一匾,上题“天地乾坤”,门面上画着八卦,门前竖着一幡,上写“诚信则灵”。

壮汉审察一会儿招牌,迈脚入铺。

当堂而坐的是个年长卜者,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卜者前面摆着几案,案上放着卜具。身后是个正堂,堂上悬着六十四卦图,图前供着三圣灵位,分别写着“天圣伏羲”“地圣姬昌”“人圣孔丘”。

生意甚好,铺中已经候着几人,以序列席。

壮汉在前面一人的身后席地坐下。候有一时,又来几人,分别排在汉子身后。

前面几人卜完,该到壮汉了。

卜者如鹰般的眼睛直视过来。

壮汉目光闪躲。

“生辰八字!”卜者问道。

壮汉从袖中摸出一只竹简,递过去。卜者看到,递简的手上只有三根指头。

卜者看会儿简,审视壮汉:“这个八字不像是你的呀!”

“正是。”壮汉应道,“是我家主公的。”

“你家主公尊姓大名?”

“这……”壮汉迟疑一下,“我家主公姓名,不方便透露。”

“没有姓名,嗯,”卜者自说自话,有顷,看向壮汉,“说吧,你家主公欲卜何事?”

壮汉应道:“先生能借一只耳朵否?”

卜者伸耳。

壮汉凑过去,小声,但又清晰可辨:“我乃主公心腹舍人,主公欲谋大事,听闻先生卦灵,特使我求卜吉凶。”

“是何大事?”卜者压低声音。

“主公没讲,只说让我求卜吉凶。”壮汉从袖中摸出十块金子,“此为卦金,请先生费心!”

望着金光灿灿的十枚卦金,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

卜者吸一口长气,看向壮汉,半是征询:“你家主公是——”

“我家主公为当世英豪,三战三胜,声威天下,有大功于社稷,无奈世道昏昧,天纵奸贼,主公被逼,无家可归,郁闷日久,欲谋大事,烦请先生卜之。主公说了,大事若成,另谢先生十金!”壮汉拱手。

望着十枚金块,卜者又吸一口气,摆弄卜具,不一时,卜出一个上上签。壮汉喜之不尽,拿上卦签,再三拜谢而去。

卜者小心收起十枚金块,看向其他卦者:“下一位,谁还求卜?”

五日之后,黄昏时分,一队宫卫开进阿邑,冲进小巷,撞开房门,将年长卜者拘押,次日又拘走那日所有前来占卜的人,只漏掉戴着弁冠、残去两根手指的求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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