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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中方媛最爱武艺,最是耳聪目明,又过了几息,杜瑕和万蓉才听明白来人是谁:
石莹!
在场几个人都跟石莹颇有瓜葛,尤其中秋一战更恶,至今仍是隔着三里远都能从眼睛里喷出火来,谁知今儿竟在这里狭路相逢,可不是风雨欲来!
确定来人身份后,饶是最稳重大方的万蓉也禁不住拧起眉头,提议道:“东西既已买完了,咱们便去街口那家茶楼吧,听说新来的点心师父很会做南边糕儿,又有唱曲儿的。”
方媛何等暴烈脾气?听了这话越发激起满腔的怒火来,不待杜瑕表态便道:“你这话说岔了,这才来了多一会儿?咱们只瞧了上进的,寻常好料可还没看呢,那些大多只能做外头的大衣裳,难不成贴身的咱们不穿?”
说罢,就叫那丫头再拿好的来看。
万蓉是个不爱争斗的脾气,见她这样也有些蹙眉,还欲再说什么,那边石莹已经跟三个姑娘上来了。
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如今正是新仇加旧恨。两拨人遥遥相对,当真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更多粉面含煞;尚未发一言,吐一字,便已剑拔弩张,叫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方媛和石莹隔着几步远对视片刻,齐齐发出一声冷笑,说不出的相互嫌弃与鄙夷。
杜瑕冷眼瞧着站在石莹身旁的几个姑娘,觉得有些面熟,大约也是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却又闹得不欢而散的秀才家属或是什么商户家的姑娘。
就见这两堆儿姑娘俱都青春娇美,穿戴不凡,随便一个挑出来论一论,家里也有个陈安县名人的亲戚,当真你要压我一头,我便撵你一丈,谁也不服谁。
开门做生意,迎的是八方客,挣的是四海钱,不管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打杂的,俱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辩人尤其果决迅速。
石莹一众刚一出现,便已有着统一白坎肩绿棉裙的丫头上前迎客,笑着将她们往里头引,身子还恰恰挡在两伙人中间。
刚迈出去一步,石莹就瞧见了那边柜台上正打包的大红洒金百蝶穿花锦缎,一时也顾不上跟方媛打架,脱口而出:“将那个拿来我瞧瞧。”
她最爱大红大绿宝蓝等浓烈颜色,这纹样说不尽的富贵,道不清的堂皇,一派繁华景象,看着就欢喜。春节将至,石家远近几房亲戚也要走动,这匹料子买回去叫人给自己做一身袄裙穿,给那几个堂表姐妹眼馋不是正好?
却听那伙计朝斜前方看了一眼,为难的说:“对不住了石姑娘,这些料子都已经叫人买了,不若您再看看旁的吧。”
石莹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正对上方媛笑容灿烂一张脸,登时气的眼前发昏。
方媛放声大笑,十分嚣张,挑衅的道:“如何,谁叫你做什么都慢一步呢?这些我们都包圆儿了,你若求我呢,说不定倒能匀出一尺与你过过瘾,裁个手帕子什么的。”
“你放肆!”石莹身边一个瘦削的姑娘率先怒道。
方媛瞬间收敛笑容,将脸儿一抹,抬高了声音呵斥回去:“你还放五放六呢!什么人也敢青天白日到处撒野,你是什么阿物,也敢到处抖威风!”
她常年习武,寻常三几个健壮儿郎尚且近不得身,气势惊人,哪里是一个小女孩儿能承受得起的?故而那姑娘本能的抖了下,脚下一滑,竟险些摔倒,十分狼狈。
又有一个容貌一般的方脸姑娘不悦的甩了甩袖子,故意端着架子,拿腔捏调的道:“真是言行粗鄙,尚不得台面。”
话音刚落,石莹带来的这群人从上到下便都齐齐捂嘴娇笑,十分造作,看的方媛浑身不自在。
她待要再次出声反驳,却被一旁的万蓉悄悄拉住,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是秀才之女,莫要张狂。”
也许方媛记不大清来者何人,可万蓉心里却清楚得很:
石莹那等家底,豪商是攀附不起的,人家也瞧不上她;而她偏又作风奢靡,举止张狂,底蕴身深厚的读书人家固然也不屑与她为伍,不过半瓶醋罢了。与自己闹翻之后,她只纠结一众没甚气节的穷酸秀才与小商户女眷出入,要么抖一抖所谓的大户威风,要么做一把酸诗,标榜自己是读书的才女,好不害臊!
方才出声的那个也不过是个穷酸秀才的老女儿。
却说那秀才都五十多岁了,考了大半辈子才混了这么个功名,连县学都没进得去,更几次三番叫人从考场里抬出来,说句不好听的,还指不定有没有那个命进秋闱考场呢!
那姑娘上头一溜儿七个姐姐,自诩读书人的爹又清高的厉害,不肯做活,家里穷的叮当响,能卖的都卖了,没有一件衣裳是不带补丁的。往常谁都瞧不上她,只去年那老秀才好容易中了,这才一朝扬眉吐气。
可终究秀才老了,手抖眼花,没得收入,众人也都知道他这一大把年纪必然没有前程可言,并不往来。故而她家中还是穷,三餐不继,破屋漏雨,石莹略施手段就叫她感激不已,随手给了几件旧衣裳死心塌地的跟着。
饶是如此,她也是秀才的女儿,方媛身为商户之女,若当真同她对上,岂不是当众瞧不起读书人?那才是捅了马蜂窝!
方媛也犹豫起来,只是仍有满腔怒火无处发,咬牙切齿道:“难不成咱们就吃了这哑巴亏?”
万蓉刚要开口,就听旁边的杜瑕轻笑一声,轻飘飘的说道:“原来是秦秀才的女儿,失敬失敬,我当时谁。听说家里又有喜事了?还没道一声恭喜呢!”
那秦秀才的女儿语塞,一张脸登时涨成猪肝色,无言以对了。
你道秦秀才家为何这样穷?按说有这么些女儿,便是勤快些,做点针线活一日也能得二三百钱,如何过不下去?皆因那秦秀才读书不成,倒爱学人红袖添香,早年着实收了两个屋里人,如今主子不主子,丫头不丫头,都挤在一处。去年一个丫头竟然也生了个儿子,前儿刚满周岁。
他家本就穷,又多了个吃奶的孩子,越发揭不开锅,且外人也大多瞧不上此等做派,是以如今他虽中了秀才,也没什么人来道贺。
杜瑕轻嗤一声,也不继续追击。
石莹本就只哄着那姑娘玩儿,见她被堵也不理会,只转头朝伙计道:“我出两倍的银子,不许卖给她们!”
那伙计却不心动,连请示都不请示一下,老神在在道:“石姑娘此言差矣,您也是陈安县土生土长的,怎的不知本店规矩?不问贫贱富贵或是出身如何,只问先来后到,如今银货两讫,东西便是那几位姑娘的,本店已是做不得主了的。”
他们店子做的就是金招牌的童叟无欺,公里公道,连带着附近几个村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可随意坏了规矩,砸了招牌!
石莹不肯放弃,咬牙道:“那好,我要一样的,不,要两倍这么多!”
伙计麻利的打包好,又贴了住址条儿,爽朗一笑,道:“对不住了石姑娘,方才您也听见了,就这些了,都叫方姑娘诸位包圆儿了!”
石莹气的直喘粗气,又狠狠剜了方媛一眼,然后冲一张桌上低头吃茶的杜瑕皮笑肉不笑道:“呀,这不是杜家妹妹么,前儿我下帖子请你来我们的诗会,怎得不来?”
她哥哥与杜瑕的哥哥同是知县老爷入室弟子,又都是同一届秀才,眼下虽然一个在州学,一个在府学,可到底差不太多,且自家家境优越,故而不怵。
杜瑕也回了她一个假笑,用手帕沾沾唇角,轻飘飘道:“你叫我去我就去,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话音未落,方媛和万蓉就双双笑出声,同一楼上还在挑选布料,同时暗中看戏的陌生女眷也有些忍俊不禁,觉得果然是读书人,家中女眷打仗都这般不同凡响,倒是怪有意思的。
“牙尖嘴利!”石莹冷笑,言语极尽刻薄的道:“左不过是家里出了丑事,打量谁不知道似的,怕丢人便直说罢了,何必惺惺作态!”
“哦?”杜瑕不怒反笑,托着下巴看她,反问道:“我倒不知我们一家四口本本分分的,能出什么丑事,你倒是说说我听。”
石莹一噎,还真不好开口。
再如何她也是个闺阁女儿,平素私下里说着解恨就罢了,如今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儿,哪里好意思说什么“丫头爬床”的典故!
她面上一红,暗恨杜瑕不知羞耻,竟厚着脸皮装没事儿人,究竟机会难得,不肯轻易放过,便决定另寻方法。
“可怜见的,前儿你堂姐遇难,寒天动地跑去你家求助,谁知你们倒好,竟连个门儿也不叫她进,只把人逼的要当场碰死。这就罢了,不过是黑心冷面,后来竟又报官,叫人抓了她去,也不给钱赎出,听说至今还在里头做粗活呢!”
方媛一听便蹭的站起来,拳头攥的死紧,迈开步就要冲过去,好歹叫十分知道她的万蓉拉住了,不然保不齐陈安县里又要出一个大新闻:方大户家的姑娘对石姑娘大打出手,血溅当场之流。
“稍安勿躁。”
方媛嗨了声,愤愤道:“她当真欺人太甚,颠倒黑白,我如何能安!”
杜瑕却稳如泰山,先对她柔柔一笑,再看向石莹,笑吟吟道:“真是稀罕,连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求我们什么事儿,问又不说,又要碰墙,吓坏了一众百姓,只叫人满头雾水,多亏衙役大哥们及时赶到,到时她还疯疯癫癫不认人呢。
连我们尚且不知她怎么就不突然胡闹开了,你竟知道不成?又是如何知道?她告诉你的?还是你安排的?!”
眼见她堂而皇之的祸水东引,石莹只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辩白道:“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就老实闭嘴!”杜瑕的声音骤然拔高,脸也沉下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锋利尖刻,“亏你还自诩什么才女,哥哥也是读书人,他教的你不成?竟也捕风捉影胡言乱语,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也不怕丢了你哥哥的人,丢了知县大老爷的人,丢了全天下读书人的人!”
她呵斥一句,石莹就无法克制的抖一抖,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瞧着人都萎靡了。
杜瑕却知道她跟那个哥哥石仲澜是一路货色,当真一母同胞,都是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的玩意儿,若不一口气彻底降服了,往后便有源源不断的麻烦!
“再说将人带走,也是按律行事,你可知签了卖身契的奴仆私自逃离便是逃奴?谁人敢私自收留!若有危险举动,当场打杀亦不为过。常言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尚且如此,你我平头百姓更该遵循。还是说石姑娘你对大禄朝的律法不服,或是对知县老爷的安排有意见,嗯?”
她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头头是道,满场寂静无声,众人竟都听呆了。
杜瑕想得很明白,赵大户家平素就约束不严,此番红杏做下的丑事也是叫那家的下人暗中传开的,待两边回过神来早就成了铁打的事实。故而不管赵老爷等人如何惶恐,抑或杜瑕一家如何恶心,都是决计否认不掉的,一味回避更显的自己心虚气短。
不若不回避不狡辩,明白划清界限,再往别的方向引导话题和舆论,最多不过被外人说自家冷漠,或是被之前的亲人伤透了心,又或者只是愚昧的遵守着律法,不近人情罢了,并不会伤害到根本,更无人敢说他们家人德行有亏。
其实很多所谓的尴尬和把柄,只要当事人自己不拿着当回事,坦然面对,正确合理的引导,也就算不得尴尬,更成不了把柄了。
说白了,两边早就分家多年,互不往来,如今分明知道红杏言行不端,杜瑕一家还没头没脑冲上去解释或是傻乎乎的接手那才是真傻!
既然与你们无关,若还积极主动上前掺和,任谁看了也不是真无辜!
如此他们便是袖手旁观也理由充分,亦是最佳选择,怕个鸟甚!
若有谁觉得仅凭此事就能打压的他们一家抬不起头来,那便是大错特错!
石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哪里比得上杜瑕经历丰富,又豁得出去?当即被说得哑口无言,十分难堪。
自此之后,杜瑕的名声越发响亮,传来传去竟成了陈安县内有名的泼辣姑娘,红杏的事因为无人接茬,众人没了新鲜进度可聊,声音反倒渐渐小了。
要知道这年头未婚女孩儿闺中就传出厉害名声,并非好事,于是又有不少人偷偷议论,只说若不是杜家提前坑了牧少爷,往后她还不一定能嫁的出去呢!
饶是外头议论再如何热闹,杜瑕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么跟交好的几个姑娘隔三差五聚一聚,要么就在家中读书写字作画,十分惬意,仿佛一切风雨都被自动格挡在她耳外。
旁人倒罢了,元夫人听闻后倒暗自点头,偶尔对肖易生笑道:“真真儿这兄妹俩是生错了脾性,若是换一换,指不定能省多少心。”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人活一世,总少不了有一等小人见不得别人好,偏爱抹黑嚼舌根子的,若是看不开,先就把自己给气死了。亏得杜瑕小小年纪,竟这样沉得住气。
说到杜文,肖易生本人也大感头痛,长叹道:“也不必换,哪怕那小子能学他妹妹一星半点儿的沉稳,也够受用终生了。”
杜文的狂性并未随着去了府学,遭遇诸多才华横溢的竞争对手而有所收敛,相反的,他竟是个遇强则强的,见识外面一番天地后越发激发了一腔热血,只混的如鱼得水。
济南府学如今共有老少学生上千,学风浓厚,每月月底都会举办一场文辩会,不分老弱,不论资历,均可敞开了畅所欲言。一对一也好,车轮战也罢,只管纵情肆意而为。
这简直合了杜文的胃口,他刚到没几个月便大放异彩,以束发之年傲视全院,引经据典,当众将一名三十多岁的秀才说的羞愤欲死。
一战成名之后,杜文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高调,每月都要参与文辩。
他年纪虽幼,但口才十分了得,又博闻强识,思维敏捷,锐气难当,除了几个大前辈竟无人能耐他何,并无一战之力。两月前,数次败于他舌下的多名学子群起而攻之,他竟未有一丝怯意,当即以一当十,从正午一气辩论到金乌西沉,只“打”的一干对手面色如土,溃不成军。
小小少年脊背挺直,举止洒脱,眼眸清澈有神,迸发出灼灼光彩。腹有万卷诗书,口吐锦绣文章,提笔铁画银钩,落脚步履稳健,口齿清楚,气息悠长,何其风采出众!自此竟有隐隐成为府学中一股新兴流派之首的架势。
府学的山长与几位教师也是肖易生的旧识,众人每每书信往来,也时常提起这位锋芒毕露的小秀才。谁都无法忽视和否认他的才华,也都希望府学中能升起一位来日的文学大家,然而肖易生担心的也正是山长并诸位教师忧虑的:
过刚则易折。
除却幼年艰辛外,杜文自打拜入肖易生门下后便一直顺风顺水,扶摇直上,十分少年得意,如今更是意气风发,光芒四射。
然谁也不可能一生如此,且如今朝堂之上派系之争越加激烈,他的老师肖易生已然脱不开身,来日他也免不了被牵涉其中,若中间一直没有半点挫折,届时重击袭来,杜文就此夭折也非危言耸听!
济南府学的山长给肖易生的信中就曾这样写道:“杜生聪慧过人,一心向学,虽年幼亦可窥见一二,于文一途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古往今来,天资出众者多如过江之鲫,屹立不倒者却似凤毛麟角,何也?江郎才尽者众,狂妄自大者亦众,文人须得气节、风骨,然人死如灯灭,纵有经世之才也无可奈何……宁折不弯非上上计,纵观官场,历经沉浮者、能屈能伸者,真乃国之大才!”
肖易生也流露了相同的担忧,又回信,希望对方能帮忙掰一掰杜文的性子,提前磨砺一番。
半月后山长回信,只有一行字:“徐徐图之,尽力而为。”
肖易生也知强求不得,对着书信叹了一回,只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