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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这里说些这些,牧清辉那边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待老会长走后,牧清辉早已换了一副模样,哪还有方才追忆亡父时候的悲痛欲绝?整张脸都精光四射,容光焕发,眼底深处更有一种得偿所愿的意气风发。
他的几个智囊都围上来道贺,又有一人出声提醒道:“会长也莫要掉以轻心,那老货横行多年,十分贪恋权势,若不是无计可施,又如何放得下到嘴的肥鸭?只怕正有许多人等着看您的笑话呢。”
众人纷纷称是,又说他肯定挖了陷阱。
牧清辉笑着点头:“他的心思我岂能不知?我做戏给旁人看,他不也是在做戏?便是走,这老家伙还要给自己狠狠赚一把名声,摆足了礼贤下士的无私面孔,好叫人都知道他丝毫不贪图权势富贵,然后转手就丢给我一只扎手的刺猬!”
他一甩袍角坐下来,又示意众人在下头落座,冷笑道:“他老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偏今儿不成?若真有为商会诸多同仁谋福祉的心,为何不早些传位,偏偏要挑这个不上不下的时候临危受命?”
天下没有白得的粮米,只是便是铁骨头,他也得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既如此,给我就接着,反正也不是我故意要的,全济南府的人都知道,是你自己捅了篓子,无法收拾残局,这才想找个人帮你收拾残局!
是你几次三番求我,我才不得不接受。你要看好戏,且等着吧,咱们就好好的演一出。
正好,南边的局已布了许多年,自己正愁没合适的机会掺和进南方商界,如今可不是瞌睡掉下来的好枕头?!
几日后,济南商会开会,老会长正式与牧清辉进行交接。
果然如老会长所言,除他之外约摸有七成上下会员同意牧清辉接任会长一职,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并未遇到什么阻挠。
老会长简单说了几句话后便由牧清辉进行他上任后的一次发言。
然而头衔有了,权力却未必有,古往今来,多得是空顶虚名被人架空的事儿!
牧清辉知道此非常时刻,自己突然上任也是行非常之事,虽然大多数人同意,但终究自己太过年轻,未必没有口服心不服的。既然是临危受命,他须得做些实际的实惠出来,好教大家彻底信服。如此这般才能真正将商会的实权握在手中。
真正的商人,一颗心不是肉长的,而是金子打的,同铁一般坚硬冰冷。对付他们,什么舌灿莲花都不顶用,除非你能用真金白银这等切实的利益打动他们,否则便是说的再好听也无用!
因此他也没做什么虚的,开口便直奔主题,直接说道:“此非常时刻,吾辈须当同心协力,共度难关,莫叫其他商会看了笑话。”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精神一振,暂时收起心中的不舒服,纷纷点头称是。
人活一张脸,树要一身皮,商人求的就是一副体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个人就有自己的小算盘,不仅同一地区内各同行相争,更有区域间相互竞争碾压。只同乡之间对那怎么闹也就罢了,这不过是自家事,小打小闹而已,可若是让旁人钻了空子,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是万万不可的。
各地都有各自的商会,它们彼此联系,既相互合作,又相互竞争,关系十分复杂。如今济南商会正值新旧会长交替之时,本就敏感脆弱,若再爆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叫其他商会看了热闹,岂不是丢了整个济南府的人?日后他们济商若再出去,哪还有什么脸面!
当即就有人拱手,带些漫不经心的问道:“牧会长说的是,如今旱灾严重,大家的生意都大受打击,不知牧会长可有什么妙计良策?”
若是这旱灾肆虐整个大禄朝便罢了,左不过大家一同倒霉;可如今南边却只是损了皮毛,并不伤筋动骨,且因着他们北商低迷,南商自然就乘势而起,如何不叫他们气的心中发苦、急的眼中冒火?
有人接茬,其他人就开始跟着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
有的人是真担心,真希望牧清辉能说出什么解救的法子来,有的却只是纯粹的打叉,借机刁难他,叫这个年轻的小会长知难而退。
他才几岁,怕不是毛都没长干净,乳臭未干的小子,哪儿来的脸压在他们一众老资历头上!老会长也不知被他灌了什么**汤,竟然做出三顾茅庐这般行事!
牧清辉来之前就已经同自己的几个心腹商量许久,拟好对策,胸有成竹;况且他本人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故而面对此情况依旧面带微笑,十分镇定。
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他才微微拱手,谦虚笑道:“在下资历浅薄,承蒙会长与诸位前辈们看得起,推我做了会长,我若不尽心竭力,当真天地不容。”
说罢,他又对众人一礼,然后说:“说到妙计良策,不敢当,可若说要解眼前困局,小弟不才,倒还真有个法子可冒险一试。”
众人闻言都来了精神,竖起耳朵想听他说些什么。
就听牧清辉不紧不慢道:“我与南京、浙江一京一省的两位会长相识,是忘年交,长期有书信往来……如今旱灾严重,泰半大禄朝都深受其害,百姓大多节衣缩食,内耗不足,不若我们另辟蹊径,转向外需。我与福建商会会长及几名骨干也曾有过数面之缘,若大家信得过,我便居中联络,将本省、南京、浙江三路的布匹、瓷器、茶叶等物低价购入,取三成换取部分粮食,缓解我省饥荒。然后由南部沿海码头出海口,将此物卖与其他国家,再由他国运回黄金白银宝石香料珍珠等物……”
江南一带乃产量宝地,每年怕不得供应全国所需粮食的七八成!若问大灾之年哪儿还能有余粮,除了此地,别无他选!
见众人听得出了神,他又笑道:“如今形势严酷,天下商人本是一体,便不需计较那么多,我们若同南京浙江福建联手,整合大半东部商户,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海商!
竟是海商!
不仅众人纷纷色变,就连老会长脸上也白了一白,抓着茶盏的手,捏得指关节都泛青。
他被耍了,被这个年纪还不如自己儿子大的黄毛小子耍了!
他竟不知道,他手下的人也都不知道,姓牧的什么时候竟然跟外头几个商会的人有如此往来!
海外贸易打从前朝开始崭露头角,中间几经起落,屡次被禁又屡次解禁,直到商贸繁荣的大禄朝才有了突破性的发展。只毕竟年岁不长,风险又大,难度极高,眼下还只集中在东南沿海一带,且为少数巨商垄断。
山东省倒也有不少地方临海,可周边小国大多十分贫穷,没甚出色物产不说,隔三差五还要腆着脸跑到中原内地来俯首称臣,好求了大禄朝圣人开恩,赏赐他们些东西回去过活,故而沿海百姓只是出海捕鱼、采珠,海商并不发达。
更别提济南府位于北方内陆,海上行业并不发达,是以在场众人竟未有一人接触过,如今听了牧清辉的话都先是一愣,继而眼前一亮,仿佛被打开了一条全然陌生,却又宽阔平坦的通天黄金大道。
没接触过并不等同于他们对这个行当不了解。
没吃过猪肉还能见过猪跑呢!
海商风险虽大,可却是暴利,当年还实行海禁的时候就有无数人冒着抄家杀头的危险前赴后继,更别提现在朝廷鼓励。
许多从前衣衫褴褛的穷苦小子,只因为破釜沉舟的跑了一次海运,拉了好些中原人不稀罕的瓶瓶罐罐和布匹,一年半载后回来,竟带回许多贵如黄金的香料、珠宝,只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摇身一变成为全国闻名的富商!
再者还有那许多颇具异域风情的洋玩意儿舶来品,听说从当地购入也便同在大禄朝购买瓷器茶叶一般,花不了几个钱。可待运到大禄朝,就瞬间身价倍增,成了一众达官显贵追逐的宠儿,寻常人家竟摸都摸不着边儿。
对寻常商人而言,但凡能有三分利就够他们着急上火;若能有四分利就敢触犯律法……可跑海运,听闻足足能有十几、几十倍的利!如何不叫人眼红?便是可能掉脑袋,他们也敢将脑袋掖在裤腰里拼死走一遭!
之前不是没有人动心,可一来北人天生不会这个;二来商界也有商界的规矩,讲究的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自己地界上怎么捞钱都不管,可要是手伸的长了,一旦捞过界,那边是坏了规矩,犯了忌讳,是以古往今来,一直都甚少有北人与海商挂钩。
可如今牧清辉竟大大方方的告诉大家,他非但有这个想法,竟颇有这个能耐,叫大家如何不激动!
能入商会的皆是豪商,能成豪商的皆有好胆量,是以在场就有一多半的人动心,许多相熟的人都开始小声议论,带着兴奋和期许。
“听说海外诸小国,黄金遍地,珍珠宝石沙子似的多,就等着胆子大的人去捡拾罢了!”
“虽有夸张,想必也差不了多远,你想那些香料,象牙等物,放在这里可不贵等黄金!”
“我可听说,那边的人十分蠢笨,象牙此等好物也不会摆弄,只当残渣胡乱丢弃,但凡谁给他们几个瓶子,就由你随便拿!”
“原先我曾想过这路子,怎奈自己是个旱鸭子,又一直在北地活动,南佬对各种机密又都十分重视,一个字都不愿吐露,故而多年来只得干看着罢了!哪成想今日竟从天上掉下着现成的机会。如今有牧会长居中联络,你我还怕个鸟甚?”
刚还是那小子,转眼就成了“牧会长”,转换十分顺滑自如,可见果然是钱财迷人眼。
南北商人中间诸多利益摩擦,又多有风俗迥异之处,故而很多时候都互看不顺,北地人称南人为“南佬”,南商也惯会叫北人“北蛮”,皆是蔑称。
“是极是极,眼见着旱灾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生意日渐萧条,难不成咱们要守在这里等死?倒不如放手一搏。”
见大家反应如此热烈,牧清辉笑得越发胸有成竹,随即他举起手用力向下一压,又抬高声音道:“诸位,诸位,请听我一言。”
当场有个性急的商人大声喊起来:“牧会长,还听得个甚,你说,咱们大家伙儿都跟着干就是了!”
“说的就是这话,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咱们北方汉子素性豪爽,便要说做就做,又都不是娘们儿,磨磨唧唧的有甚趣儿!前怕狼后怕虎的,等不怕了,白花花的银子可就都落不到咱们手上了!”
这话说的粗鄙,可着实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经商最重视的可不就是一个快字?你能卖旁人没有的,自然有钱赚;若是等到大家都回过神来,或是窥得门径,哪儿还有这许多银子可赚!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气氛也跟着活跃起来,仿佛不久前大家对牧清辉的质疑不过是谁做的一个不合时宜的梦罢了。
牧清辉也跟着笑了几声,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的撇过老会长无懈可击的笑容,又继续道:“诸位前辈这般赏脸,我实在感激不尽,可咱们都是经商的,其中利害得失,不必我唠叨都清楚。然清楚归清楚,丑话总要说在头里,免得日后纠结不开。”
不少人见他这般谦和又懂得规矩,越发的觉得他不错,开始的排斥早就烟消云散,纷纷催促道:“牧会长且有话直说。”
牧清辉便道:“好,那我也就说了。诸位都走过四海,越过八川,端的是见多识广的大人物真豪杰,想必也知道那苍茫大海不比咱们陆地安稳平坦,当真是瞬息万变,又有诸多海浪与暗流,饶是最有经验的水手也不敢打十成十的包票。这只是其一,再者此事周期甚长,没三五个月怕走不得一个来回,再长了,怕是一年半载的也有。中间更是音讯全无,想传信儿也没处传……”
他话说的实在,众人都听懂了,面容也渐渐严肃起来。
是呀,海上航路对他们这些北方内地商人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
说句不怕冒犯的话,在座诸人中怕还没有几人坐过海船哩!冷不丁要叫他们拿出诸多身家压上去,且还不知结果如何,当真冒险极了!
见众人都陷入沉思,牧清辉也不催促,只平静道:“此乃我上任以来的头一锤子买卖,又关乎咱们的前途命运,自然愿意做的尽善尽美。只咱们虽不比农户靠天吃饭,可一旦遇上天灾**也十分难熬,故而做事之前总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一旦遇到什么事,也好有个应对之策。”
大家就都点头。
牧清辉又说:“此事说急也急不得,说不急却也等不得许久,今儿是八月初十,咱们便以十日为限,大家都回去好好掂量一番,愿意同我去冒险的,便在这十日内前往牧家同我商议,签署相应协议,即刻交付钱款,过期不候。若不愿冒险的,自然也不必勉强,只等下次机会便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牧清辉却有把握,这些人至少会有大半下水。
商人这种存在其实是十分矛盾,却又叫人胆战心惊的。且不说眼下旱灾已经持续将近一年,大多数人的生意都不同程度的遭受打击,且还不知持续多久呢!这还叫平时日进斗金惯了的他们如何耐得住!
如今自己给他们指出这条路,且是不少人早就眼红过的,又有其他省的商人一同参与,风险便已极低,说不得便要有人放手一搏。
对商人而言,每一次的天灾**都是挑战,又都是机遇,有人因此瞬间跌入深渊,一文不名,有人却因此一夜暴富……
果然不出牧清辉所料,前三天倒还罢了,大家都在观望、踟蹰,并没有什么动静。可从第四天开始便有忍耐不住,一直到最后一天期限的七天内,牧家从清早到深夜就人员往来不绝,无数大小商人跑来同他商议说要入股……
待到第十一日清早,一夜未睡的牧清寒双眼布满血丝,他将辛苦整理出来的名册递给心腹道:
“快马加鞭,日夜不休,速速将此名录分三路送往南京、浙江、福建,去了福建还是找贾老三。另外,恐有人不放心,会去打探,叫他打起精神,莫要走露风声,勿叫任何人知道他是我的人!去吧!”
商会众人只知道他居中联络,十分辛劳不易,却不知道此次出海的两支船队中,有一支就是他牧清辉的。
早在牧清辉跟着牧老爷走南闯北的时候就曾数次到过两广、福建一带,天生敏锐的他就对当时尚未完全恢复元气的海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隐隐意识到这里面必将蕴藏着无限商机。
他也曾同牧老爷提及过,但无一例外都被驳了,最后一次甚至被训斥,说他贪心不足,自家的家业还没摸清吃透,竟就想着去外面划拉……
牧老爷便如同巨大多数的老一辈人一般,坚信大禄朝便是这天地中央,□□上国,什么出海什么岛国,皆是蛮夷。且他平日多见的又是东边那些穷困潦倒的岛民,越发坚信外头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觉得南佬都是在本国混不下去,才不得不去往外头划拉残羹冷炙。
从那以后,牧清辉就再也没在父亲面前提起过。
可他野心极大,嘴上不说,心里却从未放弃过,一直都密切关注。
直到后来牧老爷后宅越发混乱,牧清辉的母亲意外去世,牧老爷却依旧无动于衷,他终于开始爆发。
他早就从牧家商号的活计中挑了两个机灵的南方小伙儿,着意培养,并数次按照自己的指示南下行事……
几年下来,那两个小伙也都能够独当一面,在福建一带包了船厂、造了专门跑海运的一两千料大海船,养了许多经验丰富的造船师父同水手,也同旁人合伙跑过几回,小试牛刀,收获不菲,如今只等着大干一场!
又因为南方海上跑这个已经跑了数十年有余,不管经验还是对航路的摸索都烂熟于心,如今他手下那支船队又是同人合伙,一并出海,相互照应,并没有特别大的风险,不过是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