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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无人。
这里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地方,因为没有人。
要逃就趁现在。他再一次搓揉着手,混身湿透地呆立着。
要逃就趁现在。雨把轮胎的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
仿佛回应着内心的声音,他缓慢地摇着头,对着以活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仰视着天空的尸体说道:
”我没注意,是你!”
他想辩解,
”雨太大,我看不见前面。”
喂,逃吧。你想断送未来的一切吗?杀人凶手!
突然,背后响起巨大的警告声,他像被恫吓地跳了起来。铁轨远方的信号灯开始闪灭,栅栏卸下,火车要通过了。
刘震撼茫然地望着信号灯,当、当、当,警告声响着,上下并排的红色灯交互闪灭。上、下、上、下。
驾驶员会注意到吧?火车上看得到尸体吗?锅炉工看得到吗?
当、当、当。
丧钟般的声音让他的血倒着流。把铺车篷用剩的塑胶布批在衣服外面,刘震撼跑上去抱起尸体,”尸体必须想办法处理。”这也是他选择了这里作为案发现场的理由之一。时至今日他还在怀疑,当时初出茅庐的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冷静,而且相当谨慎。因杀人后遗症,他的手已冷硬到不能动,但动起来很坚定、不紊乱。
只须拖出尸体,再伪装成事故就行了。全都他一个人做。
刘震撼遵照事前计划,剥掉尸体的衣服,取下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揉成一堆塞进装化肥的编制袋里。绑好开口,才用塑胶布捆紧尸体,拖到铁轨旁,又推又拉地拖着被雨淋得湿透了的尸体,好不容易推进了轨道。解开后,尸体就搬过去放在枕木上面。他跑回原地检查了一下地面,抓起伞折好,扔到尸体旁。流进水洼里的血被雨冲淡了,流了出去,不见任何血迹。尽管尸体被完完整整发现的可能性微小,但还是可能有万一,留下能被查出身份的东西是很危险的事。
从那尸体手里掉出的包,被刘震撼仿佛从他手上抢过去似的,塞进自己手里,边拔起那布包,刘震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在解开塑胶布的时候,他洼蒽到,在搬运时捆扎松脱了,致使尸体那弯卷着的左手掉了出来,只觉那手就要放下布包,动起来抓住刘震撼的脚似的。
刘震撼在地面上用力踩踏,让车辙、足迹更杂乱。他回到车上,因恐怖和重度劳动的关系,双手仍不停发抖,一时之间无法开车。
好不容易发动了引擎,拎起旁边的袋子,要坐上车时,他被鞋子绊倒,是对方脱落的另一只,他死命地捡起来扔向尸体,把自己的脚再往内塞,关上门的时候,火车伴随着轰隆声疾驶而过。
那是七时左右,一列火车的前头撞向尸体,毫不停留。
”碰撞到了吧?”
刘震撼在熄了灯、关掉雨刮器的黑暗车中,始终望着前方等待着。
自己是怎么驾驶的、想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凹下的挡泥板和剥落的涂料,他将车先驶入泥路,一路溅起水洼里的水,把车子驶到梅姨侄女的家门口。
未老先衰的梅姨听到声音,走出来了。为了按照刘震撼开车回家的要求,梅姨把微薄的存款倾囊花掉,匆忙地让侄女出去打工了。不需要太多的积蓄,我们马上要发达了。刘震撼对着不想离开首都的梅姨,做了这样的约定。
”回来啦……,怎么了,那表情……?”
听到梅姨的声音,刘震撼终于哭了出来,为了压抑哭声音而咬住了舌头……原原本本的说出了自己的罪行。
为了出人头地,他想到了违法乱纪。贪污贿赂、损公肥私都是办法,但刘震撼等不了那么久,每次见到朱琦,想到自己是靠着这个玩弄自己女人的恩惠才崭露头角,他的心里熊熊烈火越烧越旺,而且……他忘不了她。
是为了爱,还是恨,或者出人头地的欲求,他瞄上了公司的现金流。
公司因为长途货运的高盈利,每隔半年会有百万元现金存入建设银行,在这之前就放在女会计那里。她也是总经理的妹妹。任人唯亲是第一批企业家的通病,有利有弊。
官静因为俊美嘴甜,一直是那个徐娘半老女会计追求的对象。
是怎样构思了这个胆大妄为的计划。
是怎样威逼利诱官静,迷倒女会计偷取百万现金。
是怎样下了杀人灭口的决心,实施行动。
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后一刻官静难以置信的眼神。
梅姨没有责难刘耀勇。听完他的话后,小声但坚决地宣告:
”都是这吃人的世道惹的祸,苍天没有眼,这不是你的错,忘掉它!”
然而,连夜把车子修好送回去的刘震撼无法如此想,而且,也忘不掉。
他升官的流程顺利地结束。成为刘经理的他拥有了独立办公室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部门订来的行业报,只见报上大大的标题写着”官静”的名字,感到血液直冲脑门。
然而,那是关于官静依然行踪不明,以及他在失踪前盗窃公款的报导。没有人怀疑刘震撼,这个眼看着大有前途的年轻人。
事件余波未平,女会计因为违反财务纪律被开除,总经理也被牵连提前退休,刘震撼及时的投向了新的总经理,不声不响的混了两年,下海创业。
凭借着不知从何来的第一桶金,和磨砺后的长袖善舞,他很快混的风生水起,更因为形象好、手面阔绰、会做人,搭上了一个美籍华人的女儿,靠着裙带关系成为了合资公司高管,进一步创建了自己的企业——买下来原来的运输公司。至于乙肝,得益于德国的新药,已经被控制住。
他在首都的生活也极为顺利。虽然坚持看报,但似乎过去的事件早巳埋在黑暗里。关于官静的失踪,没有人怀疑。这等于是让他的安全受到保障。
只有一件事,让他感到烦恼,就像鞋中那颗固执的石头让他持续疼痛般,那就是对官静的遗族的罪恶感——当然,这绝不能公开说。
官静答应刘震撼的理由之一,是因为这个小弟,在引荐他进公司的时候已经和一个女大学生厮混在一起,如今两人领了证,那女大学生已经身怀六甲,只不过官静为了保持在公司里黄金单身汉的形象没有公之于众,大概他想着做完这一票,带着巨款和妻女远走高飞,再也不用过被妻子娘家看不起的日子吧。就在官静失踪的隔天,女大学生早产,生了个不足月的女儿。
现在,那个女大学生和牙牙学语的女儿生活在流言风语中,因为刘震撼一再要求官静保密,连她们自己都相信,她们的丈夫、父亲是盗窃公款的犯人,甚至丢下了她们娘俩,那是不容怀疑的事。
然而,只有刘震撼知道,官静并非自己高兴地消失了,也不是逃走。可惜误信人心,他连辩解的机会、酌情量理的余地、补偿罪孽的时间都没有。使官静消失的人是自己,因为这样,他的妻与女被遗留在人世。想到这个罪过是自己造成的,一阵强大的罪恶感就涌上心头。他不敢正大光明打听,却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探听官静妻女的事。每次慰问遗族时,就能获得少许的讯息。
官静的妻子,和很快就要五岁的独女官细君,两个人已搬离城市里的住宅,在城乡结合部内租了一个农民自建房,刘震撼偷偷的去看过那自建房,它在郊区内也算是很老旧的建筑了,一旦持有者不再受村干部关照的话,很快便会遭到拆除的命运。
那一天,他乔装打扮等在狭窄的私人道路一头,少女和苍老的母亲迎面走来。可能是去购物了吧,未老先衰的母亲和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子,她们的双手都捧着粗陋的塑料袋,塑料袋上印着店名,那店虽在首都市内,但位于距离五环很远的镇上。
刘震撼了解了,在这附近,没有人肯卖日用品和食品给他们孤儿寡母。女孩子仰头跟母亲说着什么,两人轻轻地笑了。在自建房的不知哪个地方,发出窗户砰地用力关上的声音。
刘震撼默默地看着官细君母子走上逐渐毁损的自建房群落,他凝视着那背影,心中不无怨言地呐喊着。为何不离开这里?你们为何要留在这里?既然看得见未来会发生什么,却还是要留下来,这是为了什么?
从那以后,官家母子就停驻在刘震撼的心里。无论在首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们的事片刻也没离开过他的内心。他利用了商界的关系,暗中协助遗孀找到工作。一再提及官静是自己的发小,对自己有恩,家人没有罪,值得同情,没人会反对这种表面话,刘震撼还得到了知恩图报的美名。
然后,他相当慎重地雇用了几家的私家石苓人,调查官家母子的生活状况。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万一她们有任何困难,随时都能立刻伸出援手。
过了半年,刘震撼本身的工作很顺利。虽然动车、高铁、飞机……国外引进的交通方式日新月异,但刘氏运输公司的路线转变很成功,而且,他在公司内的地位一年比一年重要,老丈人对他的信任感也提高了。但是很讽刺的,与此相反的是他和妻子的感情逐渐冷却。妻子认为是他常常去外地拓展业务,夫妻之间两地分居聚少离多,所以没有孩子的关系,但他知道并非如此。因为工作以外,他的心全被朱琦占据了,已无其他人插入的余地。而对孩子的渴望,也投放在那对母女身上。
汝妻女,吾养之。
官静失踪了五年,官家母女还是没有离开首都的迹象,刘震撼手边她们的相片增加了。在家里,一个人待在书房时,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那些相片凝望的时候,他的内心很不可思议地充满平和。在充满罪恶意识的同时,心黑手辣的刘震撼被一种奇妙的一体感包围着——在那时,仿佛这对母女才是他的妻子、孩子。
那个叫做细君的小女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她温柔的脸庞上有着悲伤的眼睛,但生活的辛苦并末夺走她那生性温柔的气质。少女长得很健康,在相片里,虽可以发现眼中早熟的影子,但是,感染其他人一起笑出来的,是那毫无顾虑的笑脸,非常灿烂。真想和这孩子见面,这成为他的新愿望。
事件发生后八年,当他旗下企业成为全国行业龙头的那年春天,他出差回到首都。在首都,打工子弟学校的运动会将在八月底举行,兼举行募捐仪式,请来许多爱心人士出席募捐。尽管从远处也好,他想亲眼看看女孩子的样子,那时女孩子已二年级。刘震撼站在校园的粗陋金属丝网围墙外面,忘了自己从募捐仪式开幕典礼起一直都站着,眼睛只顾着追逐女孩子的身影。那是个有活力的孩子,跑得又快,好像官静当年。
最后的竞技,当同年级学生组对抗,女孩子是接力的最后一棒。写着号码的红色布条斜肩挂着,女孩子的神情很认真。接到接力棒后女孩子起跑了,刘震撼的手挂在金属网上,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他想,那孩子简直就像长了翅膀。女孩子是第五个起跑的,先天不足而且后天营养不良之下,她比同龄人瘦弱得多,却以令对手惊叹的,沉着的毅力拉近了距离。细君超前了三个人,转过最后一个弯,进入刘震撼抓住的金属网对面的直线跑道,仅以些微距离领先。
终于,小鹿一样的女孩子冲破了终点线。一部份学生高声欢呼,出来迎接胜利者,也有些看起来是城里小孩的女孩子喝着倒彩,她们面无表情地说:”跑的挺快,到底是贼的女儿,干嘛到这里来?你家不在首都吧?首都不欢迎你们这些小贼崽子!”
看见那小女孩的不知所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刘震撼站起来,拍起手来。“干得好!”他刻意地出声喊叫。带动着身边的人,一起拍着手,为这些穷人的孩子。金属网的另一边,站在家长席边的女性含泪回过头来。是女孩子的母亲,繁花盛开的八月,在首都大街小巷桂花树的香味之下,每个人的肩膀上飘下桂花的花瓣。那一天,不是在冰冷的雨中,而是被温暖的阳光和桂花包围着,对方看着他,似乎认出来这个官静的老朋友,然后慢慢地绽颜,对着他轻轻点头。感谢似曾相识的男人对她孩子的公平赞礼。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明白了大半。
那晚,在漆黑的房间里他单独一个人时,刘震撼重新确认了一个不变的事实——他爱着官家母女。包括她们的勇敢、坚强的蒽志、她们的生存方式,他全都爱着。自己在那个下雨的早晨舍弃了的东西,她们没有扔掉,而且,今后也绝不会丢弃。没有人规定贼的儿子就要是贼,他已经来不及了,但还来得及帮别人。
这时候,他的美籍华人岳父死了。丧礼以后他常驻首都,在村干部把刘家老宅的屋子拆除之前,他找到那个人,买回老宅,他决定在把老宅翻新的同时,连同过去的负担也一起仍掉。剩下的只有最初不知如何处理,逐渐变成不忍丢弃而一直保管着的那些官家母女照片。
他试着把照片烧掉免得惹人怀疑,但打火机的火焰就在他指头不动了。他感觉像是良心在拒绝似的。刘震撼想起和官静称兄道弟的日子,他们一起做了许多事,有令人懊悔的,开心的,惆怅的,所有这些都化成他们情谊的纽带。为此官静在刘震撼最困苦的日子里不辞劳苦帮他,即便遇到了各种诡异的磨难,但仍旧想要帮助自己唯一的兄弟或为他铺路。可是如今伪装被撕开,看来就像一场小丑们自导自演的冷笑话。
自己交往了十多年的好兄弟,官静,万万没想到,刘震撼竟然是个忘恩负义、薄情寡义、恩将仇报的刽子手!
此后,他就再也没回去看她们,也没有脸面,只是暗中托人帮助那对母女。
调查官家母女的生活状况持续着,刘震撼继续过着首都上流社会的生活,夫妻感情渐渐淡漠,妻子仅把他当作是公司重要合伙人的一员看待。
刘震撼就任集团公司总经理的那年年底,他受到了多重打击,因为金屋藏娇,妻子远渡重洋,留下了一个烂摊子,还有应该是余鹊给他生的孩子,刘耀勇。
等他手忙脚乱的安排好生意上的一切,力图东山再起,才知道官静的遗孀已经在数年前骤然去世,这个女人在众叛亲离、积毁销骨中把孩子拉扯大,自己已经油尽灯枯。
听到消息,刘震撼避开他人耳目,关起门来呜呜地哭着,他怨恨着到底没补偿她的机会。不,还有机会。
他跑去民政局,打听到官细君将被送到福利机构等待领养,那时候他已经想方设法的和朱琦在一起,不符合收养条件,于是他疏通了关系,把这个因为母亲的死亡出于自闭状态的小女孩子收归膝下,和刘耀勇兄妹相称。时间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没人告知,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吧。
这个孩子,当然就是现在的刘细君。
这冗长的告白结束了。我侧耳倾听那告白,等于是在回溯封锁在浓雾中的那些岁月。那些光荣与梦想、罪恶和纠葛,都随着生命的逝去化入尘土。
那么,这件事应该没什么隐瞒了吧,我看向石苓人。
希望杀死刘震撼的,不是我希望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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