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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文镜气哼哼地回到驿馆,一大群戈什哈连忙出来迎接,可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到火盆跟前,一杯杯地喝着又苦又酽的浓茶。钱度换了衣服出来,见他这个样子,不禁一笑说道:“制台大人,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呢?合得来就套套交情,合不来就逢场作戏,何必要认真呢?再说,李制台是位过路客人,总得留个今后见面的退步吧。”
田文镜哪能听进这话呀,他咬牙切齿地说:“钱老夫子,你替我备好笔墨,打个草稿,我要参他这个大胆狂妄的李绂!”
钱度却笑着来到近前,帮田文镜脱去了蓑衣说:“唉,田大人,您还穿着它干什么呢?来来来,宽宽衣,静静心,等有了章程,才能写好呢。”
这一番折腾之后,田文镜心里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搓着冻得发红的两手说:“这个李绂,你别看他表面上清廉道学,可心里头污浊得很!我宁可和小人打交道,也不愿答理他这样的伪君子。他这是因为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就让妒火给烧得发昏了。参我?哼,看咱们谁参谁,看是我的马跑得快,还是你那两条腿跑得快?”
钱度小心地问:“李制台他究竟对大人说了些什么?”
田文镜生气地说:“他说得我一无是处!他说,天下十八个行省里,除了广西、贵州和青藏之外,百姓最苦的就数河南了;说河南人在本地连做贼都不敢;说逃荒在外的人中,就数河南人最多。哦,他还说我是个酷吏,只知道蝇头小利而不懂春秋大义…他嘴里说‘这都是转述别人的话’,其实我早看出来了,这就是他自己的心声!我跟他说,如今河南正在大兴水利,是见功不见利的时候,老百姓苦一点确实是真情。可是,只要修好了这条河,那不就日新月异了吗?这是一劳永逸的事啊,哪能就会一蹴而就了?我告诉他,凡是逃出去的全都是贪安好逸的刁棍地痞,他们在河南不敢胡来,到了李绂他们那‘君子国’里,干点小偷小摸的勾当,还是十分从容的。后来他见说不过我了,又挑剔我们河南不该标奇立异。说我们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弄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我告诉他说,我这个‘模范总督’的称号,就是因为标奇立异才得来的。皇上既然表彰了我,就说明我干得不错…”田文镜说得口沫四溅,这才停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钱度耐着心一直听完了才说:“东翁,据您刚才所说,我看只能算是大臣们的私下交谈,或者说是交心,这是用不着写成奏章弹劾他的。李绂与朝廷政见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你说他有阴谋,别人哪就能信呢?昨天来的邸报上,说湖广万民联名叩阙,要请他留任湖广,这个声势可是大得很哪!李绂和您大人一样,都是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就和皇上有了机遇的。他也是在受着皇上的极力提拔,他的宠幸恐怕也不在您大人之下。你假如为了这些私下里的谈话告他,皇上一定会把折子发给他,并且让他‘据实回复’。他在北京,而您在河南,是您说话方便,还是他更方便些呢?两人受到的信任都一样,皇上是更容易相信您,还是容易相信他呢?”
这个钱度也真有两下子,他一番话说出口来,竟让田文镜没了一丝的火气。但田文镜毕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便恨恨地说:“我就见不得他这假模假样的人!”
钱度笑了:“东翁,这种人多了。妒忌,恐怕是人人都有的。学识好的人会掩饰,气量大的人不计较,如此而已。李制台是正途出身,反而落到您后面,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您看他的为人,为政,万事都循的是孔孟之道,不贪不暴,可也不事更张、无为而治。他就是证明自己走的是正道,是正统,他复的是古风啊!”
“若要复古,何不结绳记事?”田文镜心里也在紧张地思索着,“近来京城里在大抓旗务整顿,我觉着这里头有。整顿旗务抓住内务府不就行了,何必要旗主们都进京呢?这一群人久困沙滩,一到北京,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他们要攻击皇上的政务,就肯定会拿我当个靶子。如果那样,李绂攻我岂不是倒攻对了?不行,不能让他太得意了。我琢磨着皇上急调他进京,那原因就是防着八爷这一手哪!李绂要趁火打劫地奏我一本,也许皇上真地能动了心呢。”
钱度不紧不慢地说:“大人,我说句罪过的话,如今的朝局可不同从前哪!赐死的年羹尧在西宁大破蒙古兵,一仗下来,打稳了皇上的山河。各地就着这声势清理库银,又连着杀了几位大员。雍正改元刷新吏治,这是最好的时机。皇上把政、治权、法权、财权和军权全都一古脑地包揽下来了,几个空筒子王爷还能造起反来?八爷他也真能异想天开!可话又说回来,李制台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绝不会去趁这浑水的,大概最多也只会联络些读书人上书整你。你就给他来个以静制动,静观待变。你现在写他一本,他不理你这碴儿,显得你毫无气量;他对攻过来一本,又成了你们‘互讦’,两下里打个平手,那有什么意思?当今皇上的耳报神满天飞,谁也别想瞒住他。所以我劝你,压根就不再提这件事最好!”
田文镜终于被他说动了:“好,我听你的!不过,李制台不会在洛阳久留,他要走了,我们不尽点地主之谊,是不是也有点说不过去?”
钱度思忖了一下说:“咱们可以把难题塞给李制台…”
就在这时,罗镇邦走了进来禀道:“大人,李制台他…他说明天就走,卑职…”
有了罗镇邦这个台阶,田文镜马上笑着说:“唉呀呀,我也正犯难呢?你看,你看,上游来了急报说,那里的冰凌积结如坝,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我马上就得赶过去。李制台那里,我也只好得罪了。我写封信你带给他,请他多多包涵吧。”
罗镇邦也只得说:“大人今夜动身,是不是太辛苦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记着,明天你送走了李制军,也马上赶到陕州去。”田文镜的口气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是,大人。卑职明白。”罗镇邦答应着退了出去,师爷钱度出来送他。走在门前路上,钱度问:“府台,有一个笑话不知你听到过没有?”
“什么笑话,可否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下?”
“哦,有两个孩子在街头吵架,这个骂那个是混蛋,被骂了的回骂说,我是混蛋,那你就是乌龟。有个过路人听见忙上前来说:‘孩子,你不能骂他是乌龟。乌龟是大人才能当的,小孩子家哪有乌龟呢?’所以,你以后同田抚台说话时,只能称他为抚台或者督军,却万万不能称他为‘大人’。因为…”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发出了一阵爽快的笑声。
李绂在洛阳受了一顿窝囊气,他说什么也不肯停留了。便改骑了马,在一路风雪交加中赶到了邯郸,这里已进入他李绂的管辖之内了。他放慢了步子,一边走,一边查看着这里的民风民情,也查看着庄稼收成和官员们的官声民望。直到正月十八,才来到了北京。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简任的大员,按规矩,虽然家在北京,可是,在未见皇帝之前,是只能住在璐河驿的驿馆里的。哪知,今天他来的不是时候,刚到半路就被顺天府的兵丁拦住了。说从奉天来的睿亲王都罗已经占了璐河驿。啧天府接了内务府的牌票,这里要严加关防,无论军民人等,一概不许通过,更不准私自谒见王爷。李绂向里头张望了一眼,他看到这里确实是戒备森严,一个个戈什哈持枪挺立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进去了,连走得近了都要受到训斥。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西头巷口边走来一个店小二,手里提着一盏西瓜灯,上面写着“蔡记老店”四个大字。他笑得一朵花似的走到面前说:“客官是要住店的吧?那就请到这边蔡记者店来。我们蔡记是百年的老字号了,前店后房铺盖俱全。前三十年张中堂,后三十的李制军,都是在我们店里发科出去的。爷们要是想进场,不也得图个吉利吗?”
李绂简直被他说得愣住了,不禁问道:“店家,你说的李制台是那位?”
“咳,湖广总督李大人嘛!不过现今他调到咱们北京来当总督了。”那店伙计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大吹法螺:+李制台可是了不得,天子驾前第一臣,钦赐紫禁城骑马,太子太保。前几天他从小店门前过时,还专门下轿来看了看。他老人家当年进京赶考时题在墙上的诗,真是人人敬仰啊!”
李绂仰着脸想了好大半日,也没有想起这档子事来。不过,当时年轻,遇到什么高兴的事,逢场作戏,题个诗什么的,没准也曾有过。他一笑说道:“好,既然贵店有这么多的好处,我们也来图个吉利吧。”
那伙计喜得眉开眼笑,连忙走上来帮助李绂主仆来到店门口。抬头一看,上面泥金匾额上写的“蔡记者店”四个凤翥龙翔精神饱满的大字,竟是昔日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笔。店里早就烛影摇摇,坐满了客人。店小二更是飞跑着出来进去的,上酒布菜,忙个不停。李绂他们刚从外边进来,腾腾热气熏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过了好久才看清楚了,原来在这里围坐的大都是来参加今年乡试的秀才们。他沿着墙根看了那上边的题诗,却大多是些庸俗不堪的句字,哪有他自己的留诗啊!又一想店小二的话,反倒有受了愚弄的感觉。李绂捡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和两个小奴边吃边听屋子里的议论。原来这里的秀才们,都正在猜测今年的试题。李绂来了兴致,告诉那两个孩子说:“你们俩一个回家去禀告夫人,说我明天见过了皇上就回家;一个到相府胡同张中堂那里报告一下,说我已经到了北京。请张相示下,明日我是先到军机处报到呢?还是先参见皇上。老师要是有什么指示,一定要一字不漏地复述给我,快去吧!”
他回过头来,正听见一位老者在大声说话:“李大人是名门正派,他定是要出大题的。非如此,不足以显他的大家风范。”
他旁边的一个后生撇嘴说:“那可不见得,一部四书,不过四万来字,考了几百年都是拿它来当题目,就是炒石头也炒成沙子了,你说李大人不会出偏题,那就一定是熟题,怪题。要不,像烫剩饭一样干篇一律,还怎么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李绂感慨地轻声说:“唉,众口难调呀!他们胡说些什么呢?”
李绂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小胡子的人,他大概是喝多了,连走路都有点歪歪邪邪的。他来到李绂面前说:“你说什么众口难调,你敢说李大人没有出过偏题怪题吗?”
李绂不想和他纠缠,便笑着说:“大家都在议论,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看法嘛。”
小胡子突然一声大笑:“四次了,我考了四次了!十二年里我四进考场,场场落第,难道真要让我蒋文魁老死名场吗?唉,人哪,一辈子才有几个十二年呢?”
蒋文魁?好熟悉的名字。啊,想起来了。当年他在户部曾听尤明堂说起过这个人,是位通州名士,极有才学,可又放荡不羁。康熙五十九年乡试时,他三卷都定在榜首,稳稳的一个解元公就要当上了,可是,他的诗却交了白卷!出来时还说:‘今日诗兴不高,写不好还不如不写’,考官们都叫他‘蒋疯子’。哦,原来他就是这副德性。
李绂看着他的脸说:“君子知命守时,你这样浮躁,怎么能成得了大器呢?”
一位老者在一边说:“老夫有幸曾经见过当年尤司徒给你的批语:‘皓月当空,一生不染,君何吝教乃尔!回通州去再翻诗韵,误尔三年,再为朝廷效力’!这指的可就是你蒋文魁吗?”
老者一说出尤明堂当年的批语,顿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人还鼓掌喝采说:“无字诗,妙哉,太妙了!‘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嗯,这才是书生本色,也不愧这‘文魁’二字!”
有人却说:“文魁当然是文魁了,只不过是个‘僵’文魁,可惜呀,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吃醉了酒的蒋文魁,在大家的哄闹声中简直无地自容了。
就在这闹闹哄哄乱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位年纪轻轻的道士从外边走了进来。他一把拉住蒋文魁说:“啊,这不是蒋居士吗?上次我托钵通州时,多承你一饭之恩。当时没有吃酒,我并没注意,原来你是酒后才显相的。你今年只管去考吧,命里注定了,今科你必是解元。来来来,别听那些凡夫俗子们的聒噪,我请你先吃一杯喜酒好吗?”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迷迷胡胡的蒋丈魁拉进店里,指指点点地说,“你们笑什么?今日在座的只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比。等春榜放了,我若说得不准,你们抉了我贾士芳的眸子去!”
李绂问隔座的人:“这牛鼻子是哪座观的,他怎么吹得这样神?”
一位中年秀才模样的人笑着说:“听说他是从龙虎山上娄真人那里来的。前天在白云观和鲁道士斗法,大冬天竟然种出西瓜来。这件事哄动了几乎半个京城,你怎么不认识他?”
李绂笑一笑说:“哦,这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游方道士,我才懒得信他呢。”
一位旁坐的老秀才也说:“世上哪有什么神仙?要是有,圣人为什么存而不信呢?他这是邪术!”
说话间,酒保已经走了过来,把一坛老酒放在了贾士芳面前,还赔着笑脸说:“贾神仙,您老先用着。我们掌柜的说了。您老是不动荤腥的,叫后头厨上好好把锅涮涮,再给您炒素菜。钱,我们是万万不敢收的。”
贾士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孤拐脸冲着伙计一笑说:“我有言在先,这饭钱酒钱我是一定要付的,何况这酒还是请的蒋解元呢?你们老板的心肠不坏,他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你告诉他,把里间门摘了,我保管他明年汤饼待客!”说话间,他随手拿起一个馒头来,在手里团弄着,对刚才那位说风凉活的老者说:“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是神仙。你也不瞧瞧自己那副模样,能取得上功名吗?你除了弄那些陈词滥调之外还会什么?嫖窑子、偷女人鞋,再加上帮人打官司夺寡妇的产业,你作得够份了!”那老秀才听他这么一说可不干了:“你…你诬人清白!你是个贼道士…”同桌的几个人连忙劝他,拉拉扯扯之间,—件东西从他袖子里面掉了出来。好事的人们捡起一看,呀,除了一张状纸之外,果然还有一双不足三寸的绣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