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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们说到,宝玉见那贾珍因为家里裹乱不堪而烦躁,遂主动提出要替他推荐一能人理事。
那贾珍闻说有能人在此,忙拉着宝玉细问究竟,宝玉便悄悄吐露三字:“凤辣子!”
贾珍一听正中下怀,可是瞬间又熄了兴头,你到为何来,只因贾珍思及凤姐这一项对自己似乎爱理不睬,贾珍有些拿不准,凤姐会不会答应帮衬自己。
宝玉见他迟疑,因问缘故:“大哥哥有更好的人选,还是怎的?”
贾珍见左右有人说话不便,拉着宝玉出了大厅,寻一僻静处,苦笑道:“唉,我想着这事儿,大妹妹担是担得起,哥哥就怕她嫌累不愿意,到时候当面推了我,我这做哥子脸上就不好看了。”
宝玉一听他为了这事儿犯难,忙笑着打包票:“这有什么,我包你一说就成,一为风姐姐与侄儿媳妇的情分摆在那里,二来这不是还有我在吗,自我记事起,凤姐姐就没推过我的事情,大哥哥只管说去,我随后替大哥哥掠阵也就是了。”
贾珍闻言大喜:“哥哥这里先谢谢宝兄弟,等事成了,哥哥定有重谢。”
宝玉摆手不迭:“我们自家兄弟,大哥说这话就太外道了,无需,无需。”
二人说着话来到上房,这一日恰巧亲友来得少些,因尤氏病着,凤姐随邢夫人王夫人坐着陪客,正在与一班女眷们思忆可卿的能干,可卿的好,感叹唏嘘世事难料,黄泉路上无老少。
却闻得外面一声通传:“大爷来了。”
满屋子女眷吓得躲避不及,唯凤姐会心一笑,款款而起,转身也要往后面趋避,恰逢贾珍已经进房,见状喊了一声:“大妹妹留步。”
凤姐被他点名道姓,无奈之下只得回身站在王夫人身后。
贾珍由着宝玉搀扶而进,见了邢王二夫人纳头要拜,王邢二夫人,见那贾珍弯腰驼背,走路艰难,七八十对老殴一般,着实可怜,忙令宝玉搀起坐下,贾珍不肯就坐,因说有事相求,丧事期间,想请凤姐帮忙照管内务一个月。
邢夫人一笑:“这事儿在我没有不依的,只看你二婶与你大妹妹了。”
王夫人怕凤姐年轻压不住阵脚,办砸了事情徒惹人笑谈,有些犹豫。
贾珍见王夫人推诿,忙着声声哀求,只说让王夫人不念活人念死人,说这话眼泪婆娑,声音哽咽。又把凤姐好一通夸奖,什么能干啦果决啦,说话间偶尔抬眼那么瞟一眼凤姐,可怜兮兮,满目祈求。
凤姐历经一番生死,把这虚名看得淡了,她现在只想要一家团圆过日子就好。想起自己一生经历两桩丧事,一成一败,真是成也丧事,败也丧事,又想贾珍堆山的银子,谁办也差不离,与其招人嫉妒将来办坏了老祖宗的事情,凤姐觉得不如今日不出头,积攒人气,他日也不辜负老祖宗,因而不言不语,默不作声。
宝玉见王夫人不允,凤姐不做声,又见贾珍可怜样子,激发了他闲事忙秉性,上前对她母亲躬身一揖:“儿子也是见大嫂子病了,蓉哥儿又帮不上,大哥哥被内外事物缠杂,只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抵事,忧思苦闷,委实可怜,方替他荐了凤姐姐,太太赏儿子个面子就答应下了罢。”说着话又给大伯母邢夫人使眼色卖乖,求她帮腔。
邢夫人乐得帮下宝玉,因笑道:“我看凤丫头素日行事很有章法,珍哥儿又是至亲骨肉,宁府事也算自家事,凤丫头来主事也不算出格。依我说,就让她过来帮着珍哥儿两口子出出力,也使得,我们府里下有迎丫头探丫头姐妹照应,上有老太太坐阵,也不至抓瞎,她二婶,你看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略作思忖,因问凤姐:“你怎么说呢?或者,你就帮帮你大哥大嫂子。”
凤姐见这光景,自己不答应就成了不识好歹了,遂一笑道:“这事儿虽说大哥哥开了口,太太们允了,宝兄弟又做了保,我再不好推诿,只不过我能力不及,这事儿能不能办,我还要先去各处瞧一瞧,问一问方好,只在今晚,我一准给大哥哥准话就是。”
贾珍听了这话知道已经准了一半了,忙令人取来宁府对牌,让交给凤姐:“阖府的银子、奴才,但凭大妹妹裁夺,差遣,我只要风光好看也就是了。”
凤姐心里虽然允了,却不想就接对牌,因笑道:“还是晚些时候定了再说吧。”
贾珍见凤姐不接对牌,觉得这事就有些玄乎,因眼巴巴瞧着宝玉,宝玉会意一笑,接了对牌,强塞在凤姐手里,凤姐依然笑而不接,宝玉左手悄悄一扯凤姐袖口,笑眯眯叫一声:“凤姐姐!”邢王二夫人也一边劝说,让凤姐就接下对牌,办事之时精心些也就是了。
凤姐这才一笑接下了。
贾珍又想凤姐过府来住,便于管理。凤姐觉得住别家到底不如自家方便,遂推辞了。
贾珍见凤姐收下了对牌,千恩万谢而去。
对于丧事如何办理,凤姐早有成算,也无需再虑,想着只抓紧那五件事情也就是了,遂稳稳的坐着陪客谈笑。
一时女眷散去,凤姐辞别王夫人、邢夫人:“太太们先去,我要去跟赖大两口子交代些事情。”邢王二夫人点头上车。
邢夫人因为凤姐近年来对她很是热络恭顺,想着自己无儿无女,有凤姐夫妻这般看待,自己也算是老而有靠了,将心比心,邢夫人对凤姐倒也有了那么几分关爱。想着凤姐虽然能干,到底年轻少经历,她虽然对凤姐在贾母面前比自己得脸,有有些吃味儿,倒不希望凤姐在这事儿上栽了跟斗,不免有些担心,临上车又回头嘱她几句:“遇事多问你大哥大嫂,纵有错处,也好少但干系。”凤姐笑而点头:“太太说的很是,媳妇记下了。”
其实,凤姐这番心里另有打算,想着尤氏前生对自己落井下石,除了尤二姐的事情,未必没有一分嫉妒之心在作祟。
凤姐想着这番再掌宁国府,必要先安抚好尤氏,定叫她受了委屈,还要心甘情愿谢谢自己方好。
凤姐这里目送荣府车架走远,回身走到内房来探尤氏。
尤氏正在心神不宁,寝食难安,见了凤姐,救星一般,忙坐起身子让座让茶。
凤姐一笑就坐:“不忙倒茶,我刚刚喝了你家一肚子茶水还没克化呢,你且躺着,我们说会儿话也就是了。”
尤氏笑道:“我也躺了几天了,身上都疼了,就这样靠着还好些。”
凤姐挥手让丰儿把宁府对牌奉上,看着尤氏笑道:“大哥哥刚托了我,让我帮办府里照管一月,我想着你是这府里主母,因来问问你的意思,你若喜欢,我就接了这差事,权当看在我们妯娌情分,包你这事办得圆圆满满。你若不高兴呢,我立时回绝了,这就撒手,接与不接,就在大嫂子你这一句话里。”
尤氏盯着凤姐,心中有些疑惑,这还是那个争强好胜的凤丫头?
尤氏了解凤姐,凤姐焉能不知她的心思,了然一笑:“这是宁府,我纵有要强之心,也不在你这府里耍弄,况且你我都是女人,都在这贾府里做媳妇,我难道不知道女人的苦楚,倒要帮着他们不帮你?”
凤姐这话虽然隐晦,却尽道了尤氏心思,画外之音很明了,尤氏这病来得蹊跷,也病的恰巧,明眼如凤姐,岂不会看不出她这是冷对抗呢。或许当初,也正是自己遏制了她的冷对抗,促成了可卿风光大葬,才引得她对自己怀恨在心吧。凤姐也不否认,当年自己实在是太过要强,对尤氏确乎也是不屑一顾。
凤姐心里有份好奇,你当初怨我不帮你,我现在把刀把子递你手里,你敢不敢接呢?
尤氏一点憋屈被点透,眼角一串珠泪,扑簌簌滚落脸颊,闭目长长一声叹息,扶胸抽泣不止。
凤姐也不做声,但等尤氏发话,半晌,尤氏含悲忍泪道:“你已经接了对牌,还问我做什么呢!”
这话里意思也很明白,她不相信凤姐会为了自己违拗贾珍,也不相信凤姐会放弃这一个显能的机会。
要说尤氏这话倒也不冤枉凤姐,凤姐一贯就是这个秉性。
凤姐闻言却是一声嗤笑:“你太小瞧我了,接了对牌又如何?说不得我受了你的话,今儿回去睡在半夜里,这老病就复发了,也不一定呢,这两府里谁人不知道,因大姐儿是早产,我亏了身子,一直没复原呢,我说生病了,他一个大伯子哥哥纵不信,未必还能到我弟媳妇房里去查验真假不成。”
尤氏闻言把凤姐盯着看了好一会,忽然一笑:“罢了,我信你,领你这份情就是了,只是,我还以为,你为了侄儿媳妇那样了,对我就,唉,不说啦。”
凤姐这里闻言,猝然收起笑脸,正色道:“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难道是那是非不分的人呢,可卿若是那没脸没皮子的,我早大耳刮子抽她,我还理她呢!在我心里,我们是妯娌,是至亲姐妹,就该同气连枝,互相照应帮衬,万没有向着外人的道理,若知道有人算计大嫂子,我纵帮不上,也会偷偷送个信与你,聊尽我一点绵薄之力,方才称心。或者是我想错了,嫂子心里并不把我当成亲人,也从没想过要这样待我呢!”
凤姐这话说得义正言辞,也含了气,一双凤目清澈犀利,直逼尤氏。
你道凤姐因何这般说法,她这是想起了尤二姐了,借着机会提前给尤氏打预防针呢。
尤氏却被凤姐这诛心之话噎住了,她原本不是骁舌之人,比凤姐嘴要笨些,一时无法反驳,又觉得十分冤枉,连同这些日子的憋屈,瞬间把那胸膛胀的满满的,一时之间,五味交织,难以言表,几近窒息,拼了吃奶的力气,方哭出声来:“我在你们眼里,倒成了这般不识好歹猪狗不如么?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一时抽抽噎噎,直哭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
凤姐也伤了心,泪珠滴落,想着尤氏还病着,到底不忍心,忙上来劝慰。又是端茶又是替她抹背顺气:“嫂子谅解,原是我一时性急说错了。”
妯娌两个各怀幽怨,泪眼相对,手拉着手,互相解劝。她们落在这样的世家大簇,外人看着风光无限,光鲜无比,其实又有几人能够顺心如意,为所欲为呢。
却说尤氏的老娘,这回也带着一双女儿前来奔丧,这会子前边女眷散了,她也带了两个女儿来探尤氏,刚进二门就听尤氏这屋里哭声凄切,慌忙紧赶几步,等那丫头通报声落:“亲家老太太来了。”她们娘儿们已经走进房来。
凤姐见她们这般失礼失仪,不管不顾,擅闯主家卧房,心里就有些不喜,皱了皱眉,怎奈这里不是自家,权且按下薄怒。回头又见尤二姐尤三姐亭亭玉立,都已经到了花嫁之年,却丝毫不知避讳,只身行走,丫头婆子竟然一个不带,鸦雀不问直闯姐夫私密卧房,心中更加厌恶。又想那尤老娘虽然夫家幕落,却也是官宦出身,竟然由着两个女儿这般放浪轻佻,凤姐心中把那尤氏老娘也轻贱几分,想她们一窝子娼妇,哪里值得尊崇。遂也不起身招呼,兀自沉脸端坐。
尤氏这里收泪,与凤姐热情介绍:“这是我继母与二位妹妹,二妹三妹,过来见过,这是我弟媳妇,荣府里琏二奶奶。”
尤老娘带着女儿与凤姐见礼,尤氏老娘到底有些岁数,碍着尤氏,凤姐情面抹不过,起身还了尤老娘一礼:“亲家太太请坐。”二姐三姐上来行礼,凤姐只微微点头,偏过身子,不受她们姐妹之礼。
尤氏三母女落座,凤姐即刻起身与尤氏告辞:“大嫂子既有客来,我就不打扰了,即是嫂子请了我,我打明儿起,就每天过来帮着照管照管,嫂子也好好养病,爱吃什么,使人告诉我,我在我们那府里做好了送来,你们这边乱糟糟忙乱乱的,想也是顾不过来了。”
尤氏此刻只有感激,连连点头道谢不迭。
咋见尤氏姐妹,一个更比一个俏丽妩媚,落在凤姐眼里就是风骚下作,就好似那招绿头的臭肉,招蜂的野花,凤姐心里恰似吃个苍蝇般闹心作呕,出得房来,心里啐一口,呸,你若不招我便罢,倘若还来,我定叫你们来一对死一双!
至于明日过府主理一事,凤姐成竹在胸,当既来之大厅,着赖大集合了宁府家奴,凤姐干脆利落一番就职训话,宣布了自己办事章程,讲明惩处法则。当场派定阖府奴才明日的职位与职责。又一番丑话说在头里,明白晓谕各人,凤姐办差对事不对人,且赏罚分明,做得好了,贾珍有赏,出了错了,凤姐打罚。
阖府的奴才有害怕的,也有不服气的,凤姐且不理会这些,摆明一幅我话语落地,那就是规矩,服要服,不服也要服,我王熙凤就是这个秉性。
因被尤家姐妹龌龊心情,训完了奴才,凤姐便不再坐停留,直接驱车回府,正巧贾琏自平安州归来,凤姐经历可卿之死,对夫妻情分更加珍视,对贾琏温柔以顾,嘘寒问暖,情深意切,妻柔夫喜,两下里欢喜不迭。
凤姐又说贾珍请了自己之事,谦虚说自己心里没底,问贾琏这事办得办不得。
贾琏那有不了解凤姐的,因笑道:“你若办不好,这府里只怕没人能办了。”
凤姐让人温酒与贾琏解乏,夫妻夜话,一夜温存,自不必说。
翌日,凤姐天交卯正就起身,一番收拾装扮,刚才一朵温柔解语花,立时蜕变成了威严赫赫琏二奶奶,那一份英姿飒爽,无人能及。凤姐将要去宁府就任治丧办总指挥。临行推一推贾琏:“你也早些过去,帮着外头照应照应,蓉哥儿又不管事,珍大哥也够呛了。”
贾琏懒懒的瘫在床上,浑身疲软,睡眼朦胧看着凤姐:“哎哟,别闹啊,我的好奶奶,你倒精神好。我实在累得慌,没一点精神,你先去,我再眯会子养养神。”
平儿丰儿一边赶紧低头装聋,避免做他们夫妻炮灰。
凤姐恨贾琏不庄重,就想拧人,又怕弄乱装扮,遂不理他,自去照镜子查验一番,以免妆容不整,落人笑柄。凤姐头上依然是银花簪子银花钗,石青暗纹紧身锦缎夹袍,外套紫貂镶边的月白大衣衫,薄施粉黛,粉面含威,通身透着端方贵气,凛然不可冒犯。
这一番过府,凤姐掌管全局,茶水席面,各种用度,凤姐都按着贾府品级划拉,只高不低。凤姐谨遵贾珍嘱托,银子淌水一般花出去,真是堆山填海,数之不尽。
对待宁府那些懒散惯了的奴才,凤姐言出如山,痛下杀手,说来也是恰巧,第一天就抓了两口子一起睡迷糊误卯的倒霉蛋夫妻,且这对夫妻来头不小,是宁府大管家赖大的小舅子,凤姐很高兴能拿他们夫妻作伐子,这比之前那个无名小卒更有震慑力。
当着阖府奴才,凤姐笑微微说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要犯我,少不得我也要得罪你了。”说完这话,忽然翻脸,狠狠把加法签字掷了下去,一声断喝:“各打三十大板,就在门口执行,打!”
赖大两口子眼见自己的小舅子舅母子挨打,哪里敢龇牙,只得挥手把那小舅子舅母子按在条凳上,堵住嘴巴,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大板,只打得那媳妇屁股开花,涕泪模糊。打完继续当差不说,还被革掉一月米钱。
凤姐这番当庭打人,毫不避讳,摆明了就是要杀鸡儆猴,那噼里啪啦得板子声响,一下一下只落在众人心上,一个个唬得心惊肉跳,再不敢生藐视只之心。
凤姐一出手,就镇住了宁府所有心存侥幸之奴才,阖府奴仆,不管是有脸无脸的,有根基没根基的,此刻起都一个个警醒了,当场见证了传说中那心狠手辣二奶奶,想着赖大的亲戚都栽了,想那赏罚分明,不是空话。
此后,凤姐每天卯正二刻过府,戌初过后回府,令行禁止,进退有度。阖府奴才,按部就班,各尽职责,办差勤勉,兢兢业业,整个丧礼十分热闹堂皇,却又有条不紊,纹丝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