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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肉香究竟从何而来,立即与城门楼上绝大多数的观战者一道,扶住女墙把肠胃吐了个干净。待我虚弱地抬起脑袋,看清密密麻麻突破火烟飞来的那堆虫豸以后,马上又手捂胸口,原样再来了一遍。
蝗群嗡嗡叫着穿过火墙,成百成百地被焰苗燎走膜翅,又仗着数量优势成千成千地飞入虎贲阵群;巨型溃蝇乘着上升气流,七颠八倒地溜进高空,然后就在上万人的注视下,秤砣一般砸进长枪队幢背后。它们是首批冲进里坊民兵阵中的邪物,与事先挖洞前行的肥遗双头蛇一道,向这些刚拿起兵刃不久的黎庶张开森然血口。
灵狐、狼精与虎怪伸展四肢,将他们传自野兽的勇气分享给辅兵军阵,让那些脸都被吓白的民兵力夫,重新把尿水憋回尿泡,记起手中还拿着粪叉菜刀。他们也许无法对抗尸傀的利爪,但只要心智尚存,便能够轻而易举地叉住肥遗,刀棍齐下登时打成碎骨肉渣,流畅得仿佛准备馒头馅料。那些在我的故乡,被恐惧地称作“晚倍噩”的厉鬼,也在重重布料的包裹下挥动双臂,指挥那些二三人高、千八百斤重的愚忠食人魔,挥动带杆网兜将那些巨蝇当头笼罩。
京师渔夫们捐出的这些大网,原本用来捕获肥美的黄河鲤鱼,但在此时、此刻,在这个全无道理可言的战场,不多久便盛满了痉挛弹跳的大小虫豸。那些永远不知饥饱的食人魔,明明身上被怪虫啃出无数猩红血口,但在大口咀嚼这些甲壳怪物时,肥硕愚痴的面孔,却是浮现出远胜金榜题名的幸福笑容。
表影在晷面漠然地转动,猛抬头,已是指向了午时。距离大将军炮的初次发射,或者说距离台军与妖邪的血腥厮杀正式开幕,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如果两边都是凡人军队,那这段时间足够打完一场万人规模的冲突,外加开战前的演说与分出胜负后的打扫战场。然而,城下的台军,面对的是由太虚本身驱动的无畏邪物。
在那本禁止黎庶接触,只有军主或更高差遣的武官才能接触的《新注武经总要》当中,历代名将所传下的步骑战术数不胜数。但秦宗权始终只取一招。他既不诈败诱敌,也不派遣轻骑在台军正面反复袭扰,更没有分出奇兵威胁汴梁外城其他城门,干扰前朝末帝的指挥决心。他只是耐心地派出一波又一波行尸走肉,从西至东向却月阵发起潮水般毫不停歇的全面进攻。在盾橹与长枪队幢面前,绵延二里有余的狭长弧形区域看上去仿佛现世地狱,前一天晚上被无数腿脚踩平的旱田,在两个时辰的血战之后几乎要被碎尸腐肉盖满,包括红、黄、绿、褐在内的各种恶臭一直淹到官兵们的脚背,上百名不幸栽倒的重伤彩号,浸透在敌我双方喷出的脓血之中,大声呻吟。
同袍们无力向其伸出援手。拥有绝对数量优势、并且不知疲倦的敌人一轮轮没有停歇地涌来,将第一梯队的各个台军队幢不断向后挤压,控制区域随着表影的转动,每一刻钟都在显著地减少。凡人不比妖邪,他们会感到疲惫,更会因为自己和同伴的伤痛逐渐丧失士气,因此,负责指挥整个却月阵的中兵领军将军,必须在适当的时机对第一线的队幢作出轮换。尽管这位领军将军在我朝高祖受晋禅时,公然烧毁告身出走岭南,但我仍要在这里指出,他的整个军事生涯虽然乏善可陈,但在那天的指挥当中,换作其他的主官,也不会有更多的选择。
如果一位将军对自己的部属缺乏了解,甚至连统军、军主的名字都会混淆,那他肯定不会把一切放心地委托给部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将令牌授给一整队上百名牙兵,把他们像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洒出,对前线的各级军官挨个下令。这样做的直接结果,便是第一梯队到处都是挥舞的令旗,随处可见呼喝的军官,而我只能恐惧地按住双眼,一面偷偷地从指缝中观察,一面祈祷这命中注定的混乱早些度过。
得益于精良的训练与例行讲武,驻守京师的中兵在队列变换上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如果是单独的一队,前后排轮流替换尚能保持基本秩序。以长枪队为例,前三排披甲老兵会在听到口令后咬牙站定原地坚持,后三排的预备兵卒则会趁此机会搭槊上肩,先在队副的吆喝声中向后延伸排成三路纵队,然后穿过竖行之间预留的空隙快步向前,挺枪刺开迎面而来的尸傀或者腐肉聚合体。,强行挤进敌我之间的空隙。这一步若是成功,什长或者伍长就可以吹起尖利的转向哨,让预备兵的队伍像长蛇转向一般由竖变横,在本队正前重新组成一道崭新防线。整个过程宛如下落的瀑布撞击磐石,如果官兵配合默契,那就像流水飘云一般好看。
原本的前三排甲兵,接下来就可以搀住受伤同袍,慢慢地退到里坊民兵那边休息。方阵中央的刀斧手则会继续挥舞兵刃,不给流窜硕鼠任何搅乱军阵的机会。到此为止,一个长枪队才算是最终轮换完毕,如果是一个完整的方阵替换另一个打残的方阵,更大规模的队列变换还要再来一遍,更别说幢替换幢,军支援军……有些能干的统军或是军主,可以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指挥调遣完毕,但另外一些并非靠战功而是家世庇荫得到军中位置的,没过多久就变得混乱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