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出陈旧戏重演第一幕(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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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天气清朗,姚伯跟他母亲在荒原上一块儿闭走了有一个钟头的工夫。他们走到那个把布露恩谷和邻谷分开了的高岭,就站住了,往四外看。只见一面是静女店,在荒原低平的边境上出现,另一面是迷雾岗,在荒原那一边远远地高耸。

“您打算去看朵荪吗?”姚伯问。

“不错。不过这一次你先不必去,”他母亲说。

“那样的活,妈,我就往这股子岔道上走啦。我要往迷雾岗去走一趟。”

姚伯太太一听这话,就带着追问的神气朝着克林看。

“我要去帮他们打捞老舰长掉在井里的水桶,”克林接着说。“据说那眼井很深,所以我去可以帮一点儿忙。同时我想见一见这位斐伊小姐——我并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要见她,我有别的原因。”

“你一定非去不可吗?”他母亲问。

“我先就想去了。”

说到这里,他们分了手。姚伯离开了他母亲以后,他母亲就闷闷不乐地嘟囔着说:“唉,这真叫我没办法。看样子,他们两个是非见面不可的了。也不知道赛姆无缘无故地跑到我家里说那些话干吗!”

姚伯走去的身躯,在一片丘阜上一路时起时伏,越会越小了,姚伯太太一面看着它,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心肠太软了;不然的话,那就没有大关系了。你瞧他走路那种样子!”

那时姚伯,实在地,正坚决矫健地走过那片常青棘,一直走去,直得像一条线,仿佛走路就是他的命似的。他母亲喘了一口粗气,转身顺着来路回去了。那时苍茫的暮色,已经开始把那些山谷染成一片烟霭凄迷的图画了,不过较高的地方上,仍旧有冬日的残照淡淡映射;克林往前走去的时候,那种残照就斜映到他身上,把他身前映出一条长长的人影,惹得四围所有的小兔和灰头画眉都看他。

他快走到护守舰长住宅那段荆棘掩覆的土堤和壕沟了,那时候,就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表示打捞水桶的工作已经开始。他走到栅栏旁门外面,站住了脚往里面张望。

只见六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正一字儿排开站在井口上,手里把着一条绳子,穿过了井上的辘轳,垂到井里面。提摩太-费韦正趴在井口上,腰间拴着一条短一些的绳子,系在辘轳的一根柱子上,防避意外的危险,右手把着那条一直垂到井里的长绳子。

“俺说,伙计们,都别说话啦,”费韦说。

谈话停止了,费韦把绳子旋转搅动,好像他正在那儿调和面粉鸡蛋一般。过了一分钟的工夫,只听一种沉闷的泼刺声,从井底上发出回响,原来他对那条长绳子所加的回旋动作,已经传达到绳子头儿上的小锚钩了。

“拉!”费韦说,跟着手握绳子的那些人,就把绳子往辘轳上绞。

“俺觉得咱们好像挂着了一点儿什么的样子,”绞绳子的人里面有一位说。

“那么稳住了,往上拉,”费韦说。

他们绞上来的绳子越来越多了,绞到后来,就听得一种不紧不慢的滴喀声,从井里送到他们的耳朵里。水桶绞得越高,滴嗒的声音也越清脆;只见一转眼的工夫,已经绞上来有一百五十英尺长的绳子。

于是费韦点起一个灯笼来,把它系在另一条绳子上,挨着头一条绳子,顺到井里。克林走上前来,往井里看去。只见灯笼垂到井里以后,井的四边就显出一片不辨四季为何物的黏性、奇形叶子和由于自然而生来的稀奇怪异藓苔;到了后来,只见灯笼光里,有一团绳子和一只水桶乱绞在一起,悬在又湿又暗的井筒子里。

“原来只挂着水桶箍儿上的一点边儿——这可得稳住了拉,俺的老天爷!”费韦说。

他们就用最柔和的劲儿把绳子往上拉,拉到后来,那只水桶离井口只有两码左右了,好像一个由水里打捞到陆地上的朋友一般。正在那个时候,伸出三四只手来,都想去抓它,于是绳子一颤抖,辘轳一吱-,最前面那两个拉绳子的人往后一晃摇,跟着看见一桩下落的物体,顺着井边越去越远,发出扑拉拉的声音,于是井底上打了一个沉雷。原来水桶又掉到井里去了。

“该死的水桶!”费韦说。

“再顺绳子吧,”赛姆说。

“俺的腰躬了这半天,跟公羊的犄角一样的硬了,”费韦说,一面站起来伸腰伸腿,伸得骨头节儿都响起来。

“你歇一歇吧,提摩太,”姚伯说。“我来替你好啦。”

小锚钩又垂到井里去了。它跟深处的水面接触的清脆声音,好像接吻一样传到耳朵里。跟着姚伯就跪了下去,倚在井边儿上,开始像费韦刚才那样,把锚钩旋转搅动。

“快拿一根绳子来把他的腰拴上——这样危险!”一个又柔和又焦灼的声音,在他们上面一个地方喊。

所有的人都把头抬了起来。只见说话的是一个女人,从一个楼上的窗户里看着那一群人,窗上的玻璃,正叫西方的霞光映得通红。那位女人把嘴张着,仿佛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似的。

大家跟着就在姚伯腰间给他系了一根绳子,打捞水桶的工作又进行下去。他们这一次又把绳子往上绞动的时候,只觉得绳子并不很重,后来一看,原来锚钩上挂的,只是水桶上掉下来的一团乱绳子。他们把那一团乱绳子扔到一边儿,赫飞来替代了姚伯,小锚钩又垂到井里。

姚伯带着寻思琢磨的样子,退到刚才打捞上来的那一团乱绳子那儿。这个女人的声音,和那个抑郁的幕面剧演员的,完全是一个人的,他对于这一点,连一时一刻的怀疑都没有。“她待人多周到!”他自言自语地说。

游苔莎刚才喊了那一声,曾惹得底下那些人都仰起脸来看她,把她弄得脸上一红,所以她就离开窗前,躲到别处去了,不过姚伯还是如有所求的样子,仔细往窗户那儿瞧。他在那儿站着的时候,井上的人们就没再发生什么波折把水桶打捞上来了,跟着他们里面就有一位去找斐伊舰长,问他对于修理汲埂有什么话没有。斐伊舰长并没在家;游苔莎在门口出现,走了过来。她那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庄重的态度,和刚才为克林的安全而焦虑呼喊的紧张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今天晚上,这井能打水吗?”游苔莎问。

“不能,小姐:水桶底儿一古脑儿都碰掉啦。因为俺们这阵儿作不了什么啦,俺们先回去,明儿一早儿再来。”

“没有水吃了,”游苔莎转身嘴里嘟囔着说。

“我可以从布露恩给您送些来,”别的人都走了的时候,姚伯走上前去把帽子一摘说。

姚伯和游苔莎互相看了一刻的工夫,仿佛两个人心里,全都想起了他们一同在月下领略过的那几分钟的光景。游苔莎的眼波这一转,她原先平静安定的面目,就一变而为娴雅热烈的表情了,那好像晶明当空的午卧,在两秒钟之间变成了灿烂庄严的夕阳一般。

“谢谢您,不一定非那样不可,”游苔莎回答说。

“不过您没有水吃怎么办哪?”

“哦,这不过是我说没有水吃罢了,”她说,脸上一红,同时把她那有长眼毛的眼皮抬了起来,抬的时候带着仿佛这种动作需要考虑的样子。“我外祖可认为有的是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游苔莎往前走了几码,姚伯跟在后面。她走到围堤的犄角跟前,要往环绕宅外的土堤上面去,那儿就是台阶;她一跃上了台阶,那种轻捷,和她原先往井旁去的时候那种无精打采的行动一比,让人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附带地表示出来,她外表上那种娇慷,并不是由于缺乏体力。

克林在她后面,上了土堤,并且看见土堤上面有一圈烧过的地方。“这是灰吗?”他间。

“是,”游苔莎说。“十一月五号那一天,我们在这几点了一个小小的祝火,这就是那个祝火留下来的痕迹。”

她吸引韦狄的祝火,原先就点在那个地点上。

“我们现在所有的水就是那个了,”游苔莎接着说,同时拾起一个小石头子儿来,往池塘里扔去。只见那个池塘,在土堤外面,好像一个没有瞳人的白眼珠儿一般。那个石头子儿,抖了一下,落到水里去了,但是池塘外面,却不像上回那样,有韦狄出现。“我外祖说,他在船上过了二十多年。吃的水连这个一半还赶不上哪,”她接着说,“所以这种水,据他看来,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得算是够好的了。”

“呃,按着实在的情况说,一年里面这种时候,池塘的水里,并没有不干净的东西。因为那些水都是一直从天上落到那里面去的呀。”

游苔莎把头一摇。“我这固然不错,是在荒山上勉强过活,但是我可不能喝野塘里的水,”她说。

克林往井上看去,那时井上已经没有人了,因为工人们都早已经回家去了。“弄泉水还有老远,”姚伯静默了一会儿说;“不过既然您不愿意用池塘里的水,那我想法子给您弄点井水好啦。”他走到井旁。“不错,我想我把这个小桶绑在绳子上就成。”

“不过我连那些工人都不肯麻烦,我更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这在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

他跟着就把小水桶系在那一团长绳子的头儿上,把绳子穿过了辘轳,让它一点一点儿地从手里顺到井里,不过绳子还没放得很长,他就把它勒住了。

“我得先把绳子这一头儿拴住了才好,不然的话,也许整个的绳子就都要溜到井里去了,”他对游苔莎说,那时游苔莎已经走到跟前来了。“我拴绳子的时候,你能不能把绳子把住了?再不我就叫你们的佣人吧?”

“我可以把绳子把住了,”游苔莎说,跟着姚伯就把绳子放到她手里,自己去找绳子的头儿。

“我想我可以让绳子往下溜吧?”她问。

“我想您还是不要叫它溜得太多了,”克林说。“溜得太多了,您就要觉得劲头儿大了。”

话虽如此,游苔莎却开始让绳子溜下去了。克林正在那儿系绳子头儿,只听游苔莎喊着说:“不成啦,我把不住啦!”

姚伯急忙跑到她身旁一看,只好把绳子还松着的那一部分缠在柱子上,它才颤抖了一下,算是打住了。

“没把您的手擦破了吧?”

“擦破了,”她说。

“破了一大块吗?”

“不大,我想不大。”她把两只手伸开一看,只见有一只正流血;因为绳子把皮蹭去了一块。游苔莎用手绢儿把它裹了起来。

“您本来应该撒开手来着,”姚伯说。“您怎么不哪?”

“您不是叫我把住了吗?——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受伤了。”

“啊,不错;我已经听说过了。我真替我们爱敦惭愧。斐伊小姐,您在教堂里受的伤重吗?”

克林这句话的音调里含着无限的怜惜,所以游苔莎慢慢地把衣袖卷起,把她那只圆润丰满的白胳膊露了出来。只见胳膊光滑的肉皮儿上,有一个鲜明的红点儿,好像一块鲜红色的宝石放在帕娄大理石上一样。

“就是这儿,”她把手指头放在受伤的地方说。

“那个女人真太阴了,”克林说。“斐伊舰长要去告她,把她惩治惩治吧?”

“他就是为这件事出了门儿的。我真不知道我有那样会巫术的名声儿。”

“我听说您都晕过去啦?”克林说,同时看着游苔莎胳膊上叫针扎的那个小红眼儿,仿佛很想吻它一下,把它治好了①似的。

①吻它……治好:通行习语,源于从前为毒箭所中或被毒蛇所咬、以口吮伤把毒咋出的医疗法。

“不错,真把我吓坏了。我很久很久没上教堂了。现在我更要很久很久不去了——也许就永远不去了。经过这回事,我还有什么脸见人。您说这不得把人寒碜死吗?事情刚过了以后,我有好几点钟的工夫老想,不及死了好,不过现在我不在乎了。”

“我到这儿来,就是要把这种积尘蛛网,清除一下,”姚伯说。“您愿意帮我的忙吗——帮我教给他们高级的知识?咱们可以给他们很大的好处。”

“我并不觉得很想那样。我对于跟我一样的人类没有多大感情。有时候我还很恨他们哪。”

“不过我想您要是肯听一听我的计划,那您也许会觉得有意思的。恨人类并没有用处——您如果要恨的话,您就该恨那造人的。”

“您这是说的自然吗?我早就恨它了,不过您的计划,不拘什么时候,我都是很愿意听一听。”

他们那时的光景已经到了不能继续的时候了,第二步自然就是得分手告别了。克林对于这种情况知道得很清楚,游苔莎也作出告一段落的表示来;但是姚伯却看着游苔莎,仿佛他还有一句话要说似的。如果他没在巴黎待过,他那句话就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

“咱们两个从前会过,”他说,同时看着游苔莎,看的样子未免带出超过必要的兴趣。

“那我不承认,”游苔莎带出尽力抑制的安静样子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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