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受苦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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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旧约-约伯记》第三章第二十节。

姚伯太太出了殡约莫三个礼拜以后,有一天晚上,烂银的月亮正把光芒一直射到克林在爱得韦住宅的地上,把满室照得皎洁起来,那时候,从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来。她靠在庭园的栅栏门上,好像要清凉一会儿似的。那种淡白的月光,本来能叫老丑的妇人变为美人,现在把这副原来就姣丽的面孔,更映照得天神一般了。

她在那儿没待多久,就有一个人从路上走来,带着点儿迟疑的神气问她:“俺问你一声儿,太太,他今儿晚上怎么样啦?”

“多少好了一点儿了,赫飞,不过还是不大好,”游苔莎答。

“还是胡天胡地的吗,太太?”

“不啦,他现在很清醒了。”

“还像从前那样痴说乱道地说他妈吗,可怜的人?”赫飞接着问。

“还是说,不过不那么狂乱了,”她低声说。

“太太,太不幸了,章弥那孩子,必得把他妈临死的话告诉他——说她怎么心碎了,又怎么叫她儿子赶出来了。那些话,无论谁听见了,都得折腾一阵的。”

游苔莎并没回答,只微微地显出一种张口结舌的样子,好像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来似的。赫飞看她不愿意再多谈了,就回家去了。

游苔莎转身进了屋子里面,上了前面的寝室,那儿正点着一盏带罩儿的油灯。躺在床上的是克林,脸色灰白、面目憔悴、双目炯炯,在床上翻来复去,眼里发出来一股热光,好像瞳人里正有一团烈火,要把眼球的水晶体烧干似的。

“是你吗,游苔莎?”游苔莎坐下的时候他说。

“是我,克林,我刚才在栅栏门那儿站了一会儿;月亮正很美丽地照耀着,并且连一个树叶儿都不动。”

“月亮照耀?月亮对于我这种人有什么关系哪?它照耀就让它照耀吧——一切东西愿意怎么样,就都怎么样吧,只要别让我再活到明天就得啦。……游苔莎呀,我都不知道往哪儿看好;我心里的心事,像刀子一样,直扎我的心。哦呀,要是有人想画一张受苦图而垂名千古,那叫他到我这儿来好啦!”

“你怎么说这种话呀?”

“我总不由要觉得,是我想尽了方法把她害死了的。”

“不是那样,克林。”

“是那样,我说是;你替我辩也没有用处!我对她的行为太恶了——我没去就她;所以她也没法子来恕我。现在她可死了!比方我能早一点儿去跟她和好,把以前的碴儿都弥补起来,那时她再闭眼,我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难受了。但是我可老也没往她那儿去过,所以她也就者没到我这儿来过,因此她可就不知道我多么欢迎她了——这就是我最痛心的地方。她并不知道,我就在那天晚上要到她那儿去来着,因为她那时候已经失去知觉了,不能明白我的话了。只要她来看我一趟,就什么都没有问题了。我老盼望她会来的。但是她可始终没来。”

游苔莎不觉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叹息,这种叹息,总是像致人死命的恶风毒气那样,使她全身颤抖。她还没把她作的事说出来呢。

但是姚伯由于一意痛悔,只顾胡说乱道,所以就不顾得对游苔莎的情况留意了。他在病中,老继续不断地说这种话。他本来就很悲痛,不幸那个小孩子又把姚伯太太最后告诉他的那些话——那些在误会中说得过于辛酸激愤的话——泄露给他了,因此他在原来的悲痛之上,更添了一层绝望。这样一来,他的痛苦可就叫他没法忍受了;他只盼望死,就好像农田工人盼望阴凉的地方一样。一个人正站在愁苦的焦点上,就是他这种可怜的景象。他老不断地悲怨自己迟缓迁延,没早早地去探望他母亲,因为那种错误永远也纠正不过来了;他老说,他那一定是令人可伯地受了魔鬼的指使了,所以才没能早早想到,她既然不上他这儿来,他就应该到她那儿去。他老要游苔莎对他自己所下的这种裁判表示同意。游苔莎本来有不敢告人的秘密,心里怀着鬼胎,所以就说她不能表示意见。遇到那种时候,他就说啦,“那是因为你不懂得我母亲的脾气呀。她那个人,只要你求她,她就痛痛快快地恕你;但是我对她可像是一个倔强的孩子,所以她才毫不将就。然而她又并不是不肯将就;她不过是脾气做,有分寸就是啦,没有别的。……不错,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对我坚持那么久了。她那是正在那儿等我去哪。我敢说,她在愁闷之中,至少也说了一百遍,‘我为他牺牲了一切,这就是他对我的报答了。’我老也没上她那儿去看她!等到我起身要去看她的时候,可又已经太晚了。我想到这儿,简直没法儿受!”

有的时候,他完全是悔恨的态度,连一滴纯粹是悲伤的眼泪都不掉,本来要是掉几滴这样的眼泪,还可以使他的悔恨减轻一些。那时他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的思想使他发烧、发热,远过于身体上的疾病。“只要我能得到一点儿保证,能知道她死的时候并没认为我恨她,”有一天,他的心情是这种样子的时候他说,“哪让我想起来,就比想起上天堂来还好过。但是那个可是我得不到的了。”

“你这样没完没结地悔恨悲痛,实在太过度了,”游苔莎说。“难道别人就没有有死母亲的不成?”

“但是不能因为那样,我对我母亲的死就不难过呀。不过死的本身还没有死的情节那样更让我难过哪。我对她犯下大罪了,所以我是得不到光明的了。”

“我想是她对你犯了罪了吧?”

“不对;她没有,罪是我犯的;老天尽量罚我一个人好啦。”

“我想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再说这种话,”游苔莎回答说。“独身的人,自然有随便咒骂自己的权力;但是一个有了太太的人,呼求上天惩罚他的时候,可关系着两个人哪。”

“我现在太难过了,不懂得你说的这些细致地方,”那位受罪的人说。“‘是你把她送上了死路的。’这句话白天黑夜,老在我的耳边上喧嚷。不过我也承认,我净这样自己恨自己,也许有些地方可就冤枉了你了,我这可怜的太太呀。请你原谅我这一点吧,游苔莎,因为我自己差不多就不知道我在这儿作什么哪。”

游苔莎老是很焦灼地想躲开她丈夫这种光景,因为这种光景她看来的时候,那种可怕,就和犹大-依司卡锐欧看见审判耶稣那一场①一样。她看见了这种光景,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疲乏女人的鬼魂,在门上敲,而她却不肯给她开门,所以她对于这种光景,畏避退缩,不敢涉想。但是为姚伯打算,他把他那种刺心的悔恨,明明地说出来,于他反倒比较好些;因为他悄悄不响,那他就不但要受更没有限度的痛苦,并且他还会有的时候,长久在紧张、苦思的状态中,熬煎折腾;因此使他大声谈话,成了必不可少的办法,为的是他说话一使劲,他的悲哀就可以多少减轻一些。

①犹太-依司卡锐欧看见审判耶稣那一场:犹大是耶稣门徒,把耶稣出卖给犹太人。后见耶稣定罪,很后悔,自己吊死。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十四节至第十六节及第二十七章第二节到第五节以及其它各处。

游苔莎看了月色回到屋子里以后,没待多久,就听见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走到了房子跟前,跟着楼下的女仆就报道,朵荪来了。

“啊,朵荪哪!谢谢你今天晚上到这儿来,”朵荪进了屋里,克林说。“你瞧,我这儿这种样子,我这儿这种狼狈不堪的样子,把我弄得所有的朋友我都不敢见了。就是你,我差不多也要不敢见了。”

“你千万可别不敢见我呀,亲爱的克林,”朵荪诚恳地说,说的时候,用的是她那种甜美的声音,叫受苦的人听来,跟吹进黑洞①里的一阵清风<:"="_.一样。“你没有什么叫我害怕的,也没有什么叫我躲着你的。我以前也到这儿来过,不过你不记得了。”

①黑洞:印度加尔各答狱里一间狱房,宽十四英尺,长十八英尺。一七五六年六月,有一百四十六个英国人,被关在里面,因缺少空气,天气又热,一夜在那里窒死一百二十三人。

“哦,记得;我现在并没神志不清,朵荪;就是以前,我也并没神志不清。要是他们说我神志不清,你不要信他们。我这只是因为我作了那样的事,心里非常难受就是了;心里难受,再加上身体虚弱,可就把我弄得好像神经失常似的了。其实我的神志并没昏乱。要是我真精神失常了,那你想,我还能记得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一切的情况吗?不会有那么好的事。朵荪哪,我母亲最后那些天,两个半月的工夫,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着的,为了我,烦恼、伤心;然而我可一直没去看她,虽然我住的离她不过五英里。两个半月——七十五天的工夫,每天太阳出来、落下,都照见她那种没人理的凄凉情况,连狗都不应该有的凄凉情况。穷人们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要是知道她病了,知道她孤单,都会关心她的,都会去看她的;然而我哪,本来应该是她唯一的依靠,可像猪狗一样,老远躲着她。要是上帝真公道,那就让他现在把我置之死地好啦。他差一点儿就把我的眼给我弄瞎了,不过那还不够厉害的。要是他能给我更厉害的痛苦,我就永远信服他了!”

“悄悄的,悄悄的吧,克林哪,别,别,快别说这种话啦吧!”朵荪吓得出涕啜泣地央告他说。同时坐在屋子那一边儿的游苔莎,虽然灰白的脸上还安静,身子却在椅子上转侧扭捩起来。克林不理他堂妹,仍旧接着说:

“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连让上帝更进一步来惩罚我都不配。你说,朵荪,她最后会知道我的真心吗——她死的时候,最后会不再有我仍旧还跟她别扭着那种令人可怕的误会吗?至于她怎么会有那种误会,我是说不出来的。你要是能叫我相信她最后了解了我了,那就好了!你说是不是,游苔莎?你倒是告诉我呀。”

“我想我敢对你担保,她最后一定明白了,”朵荪说。至于脸色灰白的游苔莎,却一个字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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