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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傅安否,
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敬祝身体康健。
记得上回你手把手教我读《资治通鉴》的时候,我才七岁, 如今张师傅拿着《资治通鉴》又要重新教我了,我和他说你教我读过,但他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我才读了一遍,连里头的精髓都不能窥见一二,我只好又跟着他重读起来, 可是张师傅讲得一板一眼, 好生没趣,李师傅也是,他教的那些写文章的辞藻,都是先前你说过不必太过用心的, 但李师傅似乎喜欢得很, 有时候教着教着,自己就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念起来,陶醉其中。
肃肃,你去莱州已经有一年了罢?那里好玩么,是不是可以看到海,海的那一边,有没有你和我说过的西洋人坐着大帆船来和大明做生意呢?
去年五月, 就在你走后的一个月,高师傅和徐阁老吵了起来,最后还闹到父皇跟前,父皇被吵得头疼,最后只好让高师傅还乡休养。只是父皇私底下和我说,他本意是想留下高师傅的,可是徐阁老不依不饶,言官的声音实在太大,他也没有法子。
肃肃,先前你与我说过,强势如皇祖父,也不可能事事如意,我还没法理解,但是现在却有些懂了。原来父皇是皇帝,可也不能随心所欲。
现在没了高师傅,听说郭朴郭阁老和陈以勤师傅也想走了,但被父皇苦苦挽留,所以没走成。
莱州府的事情很多吧,现在又开了港口,你一定是很忙了,听子重说,你每夜常常都是忙到子时才睡下的。
记得去年朝廷在讨论要不要开海禁,曾经争得不可开交,许多人反对开海禁,说祖宗规矩,不可更变,但内阁的几位大人却力排众议,都一力赞成,最后僵持不下,听说还是你写来的条陈让父皇下定决心,除了漳州之外,又增加了莱州和广州两个港口。父皇读了你的折子很高兴,我还记得里面写道,欲强中国,必先富民,欲富民生,必先开海禁,欲开海禁,必先强水师。这句话,我到现在都会背呢。
你在折子里和父皇描绘了西洋各国的情景,勾起了父皇的兴趣,还对我说起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的事情,父皇生性平和仁厚,难得对政事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就连御史言官们骂他,他也不在意,你可真厉害,一封折子就能让父皇兴奋得处理了三天的政事。
肃肃,现在莱州的风景好不好,冬天的时候,紫禁城内苑的湖水会结冰,渤海湾的水也会结冰吗?我很想去看看,可惜不能。
上回你寄来的糖酥煎饼我很喜欢,如果这次回信的话,顺带再寄一些过来吧,那一坛虾酱的味道我不是很喜欢,就不用寄了。
肃肃,我很想你。
翘企示复。
此候。
朱翊钧
丁卯年三月廿八
赵肃看着看着,禁不住笑了出声。
开头还写得似模似样,后面就开始荒腔走板了,就连结尾也惦记着吃,可见还是小孩儿心性,可正因为这样,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他仿佛可以瞧见一名少年撑腮咬着笔杆苦苦思索的模样,这千里的距离,竟如咫尺一般,没有丝毫隔阂。
他铺开纸,提笔蘸墨,略想了想,开始落笔。
敬呈殿下安好,
初春三月,此地夜间尚凉,想必京师更甚,请保重身体,勿忘添衣。
前两个月收到朝廷邸报,闻知殿下被立为太子,臣不胜欣喜,谨为殿下贺。
刚写了这么句话,赵肃感觉有些不对劲,这一年里自己往来公函,说话习惯了打官腔,再看看朱翊钧的来信,未免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
微微失笑,他也学着用大白话写了。
李、张二位大人,学问是极好的,且不似我这般随便,你跟着他们久了,也能发现其中乐趣。一本书,每个人读,都有每个人的感受,《资治通鉴》亦然,司马光编撰此书时曾说过此乃供帝王修身借鉴之用,纵是多研读几遍又何妨。
赵肃写写停停,有时候想了好一会儿才下笔,神情却极认真,丝毫没有因为写信的对象年仅十二而怠慢。
在他心目中,朱翊钧早就不仅仅是太子殿下,一国储君,还是一同朝夕相处了将近七八年的人,从一开始在集市上碰见他,那个粉嫩包子一般的小娃娃,到如今连毛笔字也写得端端正正的半大少年,这笔迹里甚至还隐隐能瞧见自己的影子,因为在他小时候,正是自己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的。
这个世界上,终有一个人受了他的影响,传承了他的思维模式,因为他而改变原来历史的轨迹,这种香火之情,甚至要超越骨肉亲情,所以在明朝官场上,父子之间也许会因为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师生却很少有互相背弃的,即便是有,那也要受到旁人的唾弃。赵肃原本还不大能理解这种情感,但是现在,当他看到朱翊钧的来信时,却慢慢地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