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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即上午九点至中午十一点。
清朝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家中劳作,再加上前段时间神经一直紧绷着,地动一开始,人们便反应过来,往空地上跑。
京中防备地震时,宫里人也做好了应对。
他们在屋外空地搭好了帐篷,夜晚睡在帐篷里,白日嫔妃们也多在屋外活动。
日子一久,他们心中难免有怨言。
还好有一个“七月内”的时间限制,让他们不至于因为怨言而松懈。
越临近月底,他们神经越紧绷,越草木皆兵。
胤礽知道地震几日来。虽不记得大致时间,但应该是早晨到中午的时间。
他那日一起床先飞速填饱了肚子,然后就抱着康熙的大腿不松手,说黑气翻涌好可怕。
康熙当即抱起胤礽,组织人员往屋外转移,让大臣们各自守在岗位中,以防突变。
嫔妃们以面纱遮面,侍卫们佩刀进入宫中,严阵以待。
康熙拿出传教士进贡的西洋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秒针滴答滴答的声音,就像是和尚的撞钟一样撞在他心间。
“阿玛,我害怕。”胤礽把脑袋使劲往康熙怀里钻,“有点疼。”
龙椅已经被搬到了乾清宫前的大广场上。康熙坐在龙椅上,一手抱孩子一手拿着表,神色紧绷。
“哪里疼?”康熙立刻叫来御医。
“哪里……都疼?”胤礽茫然抬起头,“说不清。”
事情碰巧,当胤礽开始喊疼的时候,突然传来轰隆的声音。
这声音先从地面传来,然后仿佛四面八方都有,如千军万马,如大炮轰鸣,如激流奔腾。
巨响之后,人们方感受到地面颤动,难以站立。
康熙手一松,精致的怀表掉落在地上。
他双手死死抱住胤礽,将胤礽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
乾清宫腾起灰尘烟雾,随着地面摇晃晃动出了残影,琉璃瓦和屋檐装饰物噼里啪啦往下落,看上去就像是马上要被摇塌了一样。
有宫女和太监被晃得倒地不起。有的人尖叫,有的人嚎哭。情形顿时慌乱,连侍卫都慌张起来。
康熙紧紧抱着胤礽,端坐在龙椅上岿然不动,神色丝毫没有变化。
伺候在龙椅一旁的常泰横跨一步挡在康熙面前,背对着康熙举起仪仗长柄斧钺,往地上狠狠一插“整队!”
仪仗用的斧钺下端是一根金属长棍,上面装饰着未开刃的斧钺。长棍下端插进了龟裂地砖中的泥土中,常泰靠着斧钺站稳了身体。
有常泰示范,侍卫们纷纷拔出武器,将武器插入翻转龟裂的地砖中,固定住身体后,依照常泰的指挥,执行已经演练许久的计划,朝着康熙靠拢,以康熙的龙椅为中心,背朝着康熙将康熙围起来。
康熙看着面前大舅子伟岸的身体,神色微动。
胤礽伸出双手搂住康熙的脖子,小声反复嘟囔“不怕不怕,阿玛不怕,保成保护你。哎哟,好痛。”
康熙神色动得厉害。
他狠狠挼了一下怀里的儿子“你阿玛不怕,倒是你怕得发抖。我们在很安全的地方,还有阿玛保护你,你怕什么?别怕。忍一忍,地震结束我就让御医给你看看。”
常泰听到康熙和胤礽的对话,心里慌张极了。
太子哪里疼?摔倒了?还是皇帝太紧张害怕把太子殿下捏疼了?御医呢?地震了就不能爬过来给太子看看吗?
废物!
地震还在继续。
宫中不断有宫墙和宫殿倒塌,地面出现了裂痕,有些地面裂缝中还冒出水汽烟雾。
灰尘不断上涌,在天空中形成了乌云和迷雾。
康熙仰头看向刚才还晴朗着的澄澈天空,现在已经被黑气袭扰。太阳从黑气缝隙中透出,在黑气边缘透出破碎的金光,仿佛有一条黑色巨龙和一条金色巨龙正在缠斗。
因紧张、慌乱、烟雾、光线产生的幻觉,让康熙确信自己在那个瞬间,看到了胤礽多次强调的源自大清龙脉内部的黑气诅咒。
那黑气幻化成新的狰狞龙头,从大清金色龙脉中破体而出,与大清金色龙脉撕咬。
转瞬之间,幻象消失,两条狰狞巨龙变成了松散的乌云和破碎的金光。
地动轰鸣也随之消失。
谁赢了?谁输了?
康熙恍然。他现在还坐在龙椅上,大清还存在,肯定是大清的龙脉获胜了。
一丝丝凉意落在康熙脸上。
趴在地上的顾问行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倒在地上的巨大的华盖立起来。华盖的阴影遮住了坐在龙椅上的康熙,挡住了下落的雨滴。
“皇上,下雨了,小心着凉。”不愧是经历两朝的太监,顾问行已经平静下来,开始执行太监的职责。
迟一步的赵昌懊恼地砸了一下自己不争气的、还在颤抖的双腿。
让你怕!让你怕!这么好的在圣上面前表现的机会,飞走啦!
其他太监和侍卫也很懊恼。
但他们现在都惊恐未定,站在康熙身后举着华盖的顾问行,神色平静恭顺如常;立在康熙身前的常泰一手执斧钺,一手按在腰间的大刀上,表情肃穆镇静。
他们低头看看自己还在颤抖的双腿双手,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比不动啊。
还好顾问行本就是康熙信重的大太监,常泰是领侍卫大臣、康熙的妻舅,本就得到康熙的重用,不是哪个他们看不上的人借此机会往上爬,让他们心里舒畅了一点。
“结束了。”康熙轻叹一口气,“不,是才开始吧。”
地震之后的赈灾,才是真正令人头疼的事。
噼里啪啦的雨点狠狠砸下,终于把还慌乱中的宫人们砸醒。
在顾问行和常泰的命令下,他们按照之前的预演,很快恢复了秩序。
康熙想召御医给胤礽看看身体,胤礽冷静道“不用了。”
他看向康熙的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欣慰,看得康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胤礽压低声音道“把我放下。他魂魄不稳,已经沉睡。我暂时出现替他抵挡一阵子诅咒。”
康熙心一慌手一抖,赶紧把胤礽放地上。
胤礽皱眉“不要慌。”
他伸出手握住康熙的手指。
康熙身体紧绷。
我我我朕朕朕……
“去帐篷里,我有话要与你说。”胤礽表情无悲无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沧桑。
孩童的眼神是灵动的、澄净的;年轻人的眼神是活泼的、激昂的;随着年岁越来越大,有的人的眼神越来越浑浊,有的人的眼神如沉淀的烈酒一般,越发透亮和动人心魄。
胤礽原本稚童的眼神仍旧很清澈,却沉淀了太多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经历了许多痛苦和折磨,看似已经超脱实际上蕴含着强烈不甘与愤懑的老年人眼神。
连康熙现在都不可能露出这种眼神。
在这种眼神地注视下,康熙也不过是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的毛头小子而已。
表情、言语、肢体动作都能演出来,那萦绕在身体上的时光岁月和苦难的沉淀演不出来。
康熙慌张之后,立刻安排了一个小帐篷,牵着胤礽的手走了进去,不允许其他人进来。
震后应对之事,康熙早就已经安排下去。现在大臣们若不是傻的,或者没被地震震死,已经按照既定计划开始执行。康熙现在要做的事,应该是安抚宫人,等城中骚乱平静下来之后,再去天坛祈祷。
这事不急,所以有时间和胤礽身体中的顺治独处。
康熙镇定之后有些迷茫。
顺治活着的时候他不太受看重,顺治死的时候他年岁尚小。
这一辈子,他未曾有过父亲的教导和爱护。
在现在他已经成年、已经有了孩子之后,父亲却在最疼爱的孩子的身体中苏醒。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早逝的汗阿玛。
胤礽现在已经完全“激活”了前前世和前世的记忆。
但凡穿越定会有金手指,他的金手指大概就是他若集中精神,就能像翻书一样“翻找”记忆中的琐事。
第一世康熙的教导和第二世他冥冥之中成为明清文化爱好者吸取的知识,都在这一刻复苏。
脑袋隐隐作疼,体力也渐渐消失,但若支撑一天,还是可以吧。
胤礽发现自己是个很不安分的人。
他嘴里嚷着要找个带温泉的大庄子咸鱼至死,心中却总不甘心回来一辈子,什么都留不下。
他第一世是太子,死的时候回忆中的却只是亲情,只想回到童年还被汗阿玛爱护的时候,丝毫没想过什么皇位什么权力,窝囊懦弱没志气到极致。
他第二世是个普通人,却天天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恨不得现在就带着资料盘穿越,让华夏一统地球,自不量力狂妄无知,丝毫没想过自己会被精明的古人们烧死。
好吧,第二世他只是嘴炮王者,真让他穿越,他肯定舍不得空调网络。
现在真穿越了,两种理想在他心中纠缠翻腾,矛盾极了。
但是他现在只是个孩子啊,现在康熙还宠着他呢。第一个梦想只要他一直隐藏在幕后装病装弱就可以实现,现在不趁此机会为第二个梦想添砖加瓦,广大穿越者一定会鄙视他。
胤礽不由露出笑容。
装玛法骗阿玛真刺激,我就玩这一次。
康熙看着胤礽脸上露出的虽然顽皮、但并不属于孩童的笑容,不由一怔。
“今日后,我就该走了。现在我把能教你的事说一遍,能学到多少就看你自己了。”胤礽指挥康熙叫人把他早就整理好的资料箱子搬进帐篷,开始教阿玛。
爽就一个字,别提了。
胤礽展开一本史书和一张大清地图,开始从前明说起。
胤礽听了许久康熙处理政事,终于发现康熙对汉人那一套党争原来一点都不知情,对儒家文化的变迁也云里雾里,后世随便一个历史和文化爱好者都比他强。
胤礽这才恍然,现代人在信息爆炸中接受的信息量是古人不能比的。
特别是在科学思想的指导下,他们看问题很全面、高屋建瓴。古人们却像管中窥豹盲人摸象,只能勉强凭借经验拼凑出事件的全貌。
现在,他就要给康熙上课,补足康熙缺少的历史观和大局观。
胤礽从儒家最初的形态,讲到外儒内法和外王内圣;从孔子最初的思想,讲到历代帝王为了巩固统治对孔子思想做了哪些改变;从门阀并立,讲到各代帝王为了削弱世族做了哪些政策……
康熙越听眼睛越亮。
康熙是纯粹的天赋型帝王。
许多人以为康熙的政治思想是现在还不能被称为“孝庄”的孝庄教的,但是从孝庄经历就知道,孝庄没这本事。
孝庄很早就进入了皇太极的后宫,没有机会学习为政思想。她或许聪明,但并不英明,对国家政治见解更是非常浅显,只是在权力斗争中较为厉害。
康熙的为君思想,全是看书自学自己琢磨。
他有老师,但老师不是帝王,教不了他帝王该怎么做。
帝王需要总揽全局,需要从历史的横向纵向学习经验,这些都只能康熙自己摩挲。
或许几十年后,康熙会形成自己的帝王观,但现在,他还在艰难摸索中。
胤礽的讲解,将康熙心中的迷障轻松破除。
康熙在研读史书和经义中的困惑,经过胤礽指点之后,终于通透。
康熙让胤礽暂时中断,然后重新安排了一遍,让他可以更长久的听“汗阿玛”的教导。
康熙叫来知道一些情况的顾问行和赵昌为他速记胤礽说过的话,自己也拿着纸笔,一遍听一遍做笔记,常泰横刀守在帐篷门口。
梁九功也被叫到了帐篷里,端茶送水送糕点,并换纸研墨,伺候三位速记做笔记的人。
胤礽先理清了历史政治和文化变迁的大致脉络,各朝各代除了昏君之外衰败的真正原因之后,开始重点讲解让明朝衰败的“党争”之事。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唯一不变的就是利益。
“党争”的根本也是利益,是世族门阀争斗的变种。
以前北方富足,北方世族门阀占据绝对统治地位;南宋之后,政治中心南移,再加上稻米取代小麦、粟米成为主要高产农作物,南方比北方富足,南方世族门阀开始寻求更高的政治地位。
党争万变不离其宗,朝堂上的厮杀,都是为了各自所代表的地方利益。
康熙脑袋里灵光一闪“清官不清,就是为了家族和地区利益?”
胤礽点头“明朝官员俸禄极低,若只拿俸禄,个个都吃不起饭养不起家。既然会饿死,他们还做什么官?为了理想?或许有人是,但大部分人为利攘。一个清官背后,可能是好几个豪强支持。”
胤礽想起几年后,黄河治水的靳辅被污蔑的事。
“比如黄河治水,在治水卓有成效之后,官员定会被弹劾。因为黄河不泛滥之后,他们共同的目标消失,黄河两岸的人不会愿意再为黄河治水损害自己的利益。”
靳辅被一群汉族清官诬告免官,便是因为他的治水涉及清丈两岸土地,并让占用河道的豪强把地吐出来。
那些弹劾他们的清官,如于成龙、郭琇等人,背后都站着北方山东豪强。
他们或许为大清做了许多好事,或许自身品行也不错,但为了宗族、师友、家乡人,他们也会做出诬告的事。
这就是初中政治课本上都会提到的“阶级局限性”。
康熙想起自己看史书时的一个疑惑“南宋岳飞被十八道金牌召还,是否也涉及南方豪强利益争夺?”
胤礽欣慰道“没错。”
康熙立刻露出得意的笑容,就像是被父亲夸赞的孩子。
在康熙现在眼中,他就是被汗阿玛夸奖的孩子。
“无论是北上收付失地的军费,还是收付北方失地后重建的费用,都会摊在南方人头上。这对国家有利,但对南方无利。当皇帝和朝廷的威望不够强大时,岳飞的死亡是必然的。赵构没有足够的决心破釜沉舟,扛着南方骚乱给岳飞做后盾,至于那两个北狩的皇帝其实不重要。”
胤礽解释道。
“古时起,民可载舟亦可覆舟,说的不是黎民百姓,而是世族。整个华夏国家的经济和人才都掌握在世族豪强手中,当皇帝不够强势、朝廷不够强大的时候,就只能仰他们鼻息。”
“明朝原本定下以勋贵抗衡世族的方针,但土木堡之变,勋贵集团瓦解,代表地方世族利益的文官集团把控朝政……”
胤礽列出东林党人的籍贯和师承,康熙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张大网,将前明整个朝堂笼罩了起来。
而当胤礽点醒他之前,他居然没有发现这件事。
康熙回想自己的朝堂,冷汗涟涟。
“大清所做之事,和前明其实差不多,只是把勋贵换做了满洲勋贵。但勋贵也不能坐大,如何用世族抗衡勋贵,用勋贵抗衡世族,就是你要思考的事。”
胤礽只说情况,不说如何解决。
康熙已经有固定的帝王思维,所思所想和他不一样。
顺治作为封建帝王,和他这个现时代大学生的想法也不一样。说多了会露馅。
胤礽只是把实施情况摆出来,引导康熙思考。
说完前明之后,胤礽开始理大清现在的矛盾。
满汉矛盾是首要的,但并不太重要。
时代在发展,不像以前朝代只有内部矛盾,顶多看看北方。
现在大清虎狼环绕,处于时代变革中,世族的力量消退,黎民百姓的重要性急速上升。
大清如果按照以前王朝那样,入关就好好当皇帝,屁事没有,但多尔衮……
胤礽嘴角微抽,道“我的罪己诏是额娘让人执笔,还是满蒙勋贵的手笔?”
胤礽代入顺治,要是顺治死后真的有灵,肯定会气得找太皇太后打架。
顺治死后的《罪己诏》,把顺治一生的努力,所有的政治亮点全部抹掉,并且给后世的大清帝王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影响。
顺治作为入关后第一个皇帝,所谓的祖制,原本就可以从他这里改变,他也的确在缓慢改变中。即使迫于压力在满汉之间左右摇摆,但政策还是朝着民族融合方向走。
可《罪己诏》自陈自己所做的全是错的,违背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满人为重、满蒙联合的政策偏倚汉人,让后世帝王不准违背祖制。
这一点给后世帝王留下了致命的隐患,让他们执政时束手束脚,不敢大刀阔斧地改革。
康熙尴尬道“这、这太皇太后也是被逼无奈,八旗勋贵宗室实力强大……”
他说不下去了。
这《罪己诏》没有太皇太后授意,就算宗室和勋贵有这种心思,也不可能发出来。
太皇太后一直埋怨顺治,希望顺治遵循祖制,厌恶汉人,借顺治死的机会发泄怒气是事实。
“我没错。”胤礽沉默了一会儿,道,“大清要重新启动民族融合的进程,需要找替罪羊。多尔衮等宗室,鳌拜等满洲勋贵,为了大清的未来,都可以抛弃。”
康熙立刻道“是!汗阿玛放心,儿子定会为汗阿玛正名!”
这《罪己诏》,我撤了!太皇太后都拦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