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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这几日总会梦到仁孝皇后和自己前世的妈妈。
后来,他老爸也入梦了。
胤礽看到老爸,愣了许久,“哇”的一声哭出来。
因为第一世的记忆,他心中渴求的父爱总是围绕着两个康熙转悠,居然忘记了这个亲亲老爸。
他干嘛要追求康熙的父爱啊,他不是有对他十分好的老爸吗?
这一刻,胤礽才发现,自己前世的记忆好像缺失了一块,前前世的黑暗和血色像是一层厚重的纱,蒙住了他前世快乐的记忆。
那个可怜可悲又可恶的太子只是上上辈子啊,我这都第三世了。
上辈子,我是被家里娇宠长大的孩子,有交心的朋友,有空调马桶网络,喝着快乐水吃着垃圾食物一边玩游戏一边骂人的快乐颓废的青年。
爸,妈,我想回家。
这太子谁爱做谁做,我只想回家当我的新时代普通青年。
哪怕去当个九九六内卷程序员,也比这时时刻刻都在担忧害怕的太子好!
父母揉了揉孩子的头,给孩子以安慰和赞许。
孩子,你干的很棒了。不愧是我们的儿子。
胤礽醒来之后,擦了擦眼泪,心情轻松许多。
他跑到仁孝皇后梓宫旁,蹲在地上双手托腮悄悄道:“额娘,你是不是也转世成我上辈子的妈妈了?如果是,对不起啊,英年早逝让你难过了。但我是见义勇为,你肯定也会很自豪吧。”
胤礽想哭,但却笑出了声。
如果上辈子的妈妈就是额娘的转世,那么额娘不但没有讨厌自己,还……咳,换了个好男人当丈夫。
康熙是谁?咱母子俩不熟!
哈哈哈哈哈,额娘干得真棒!
胤礽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眉眼间俱是疯癫和痴狂。
“好啊,我们母子俩再续前缘,和他没关系,没关系,哈哈哈。”
胤礽蹲在地上,一把一把抹着眼泪,笑得快想吐了。
胤礽现在就像是精神分裂一样,分裂成了三个人格。
第一个人格深陷黑暗,深深羡慕和嫉妒第二个人格;
第二个人格想家想得发疯,不想接受第一个人格的黑暗;
第三个人格则介于两个人格之间,无法从两个人格的负面情绪中抽离。
或许是这个环境太阴间了,或许是梦中的父母让胤礽变得脆弱,或许是额娘的梓宫就在眼前,胤礽将所有负面情绪都释放出来。
他仿佛疯了似的又笑又哭的时候,殡宫门外站着几个人。
在胤礽和胤禔在正式祭奠仪式的几日后,高士奇对同来的陈廷敬道,小太子在仁孝皇后梓宫前欢笑,这有些不孝顺,想拉着同僚一起去劝说小太子。
陈廷敬不会因为高士奇的一面之词就做决定。他和高士奇一起观察了小太子几日。
小太子每日清晨来殡宫前,告诉仁孝皇后他要和大阿哥去玩了,让额娘不用担心他;
游玩回来之后小太子会准时到仁孝皇后梓宫前,笑着告诉仁孝皇后他近日玩了什么吃了什么,有多开心。
有时候,小太子还会模仿外界的情形,比如小动物、花朵、人物,就像是孩童在慈祥的母亲面前玩乐。
“我有哥哥照顾,每日过得可好了。额娘不用担心我。”
小太子拍着胸膛,笑颜如花。
陈廷敬转身问同僚:“你确定这是不孝顺?”
高士奇:“……虽然情有可原,但欢笑总是不好。”
陈廷敬道:“正式祭祀的时候,太子的神色很肃穆和悲伤,没有半分仪容仪态和礼仪错误。他私下对额娘说些悄悄话,难道只能哭着诉苦吗?你有逝世的亲朋好友吗?你在逝世的亲朋好友前只会哭吗?”
高士奇:“……”
陈廷敬很不满地指着殡宫中道:“正常的人看到这一幕,会想到太子不孝顺吗?”
陈廷敬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只感到太子非常孝顺,非常懂事,孝顺和懂事到让人心疼。”
高士奇面露愧疚。
他以诗词幸于皇帝,皇帝信任他宠爱他,却不给他有实权的职位。外界也多传他只是康熙的佞臣。他非常想找个机会证明自己。
从古至今,文臣最快的出名途径就是进谏,特别是向皇帝进谏。
高士奇不敢向皇帝直谏。退而求其次,直谏太子是最好的途径。
同样从古至今,追着太子的言行举止进谏是臣子们都爱做的一件事。高士奇被允许跟随太子出行,受康熙暗示可以接触太子,教导太子些东西,他便有些急躁了。
陈廷敬对高士奇的印象不好不坏,直言不讳道:“我知你和索额图关系不好,但太子和索额图关系也不好。谁家没有糟心的亲戚?你不该因为索额图对太子有偏见,太子是皇上亲手带大。”
陈廷敬这话虽是劝说,但在高士奇耳中颇有些不动听了。
高士奇面红耳赤争论:“你这是诛心之论!”
陈廷敬懒懒拱手道:“同为汉臣,我才提醒你一句。若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高士奇恼羞成怒,甩袖离开。
接受索额图恩惠,被索额图斥责为家奴,是他此生最痛恨的事。但他绝不承认因这件事而迁怒太子。
陈廷敬看高士奇离去,拍了拍衣袖,心头松了一口气。
看来高士奇只是急躁了,并不真的是因为索额图而对太子有偏见。
能影响康熙的汉臣很少,即使他不认可高士奇有做实务的才华,也希望汉臣别掺和到满洲大臣们的派系斗争,让好不容易在此朝受了些许重用的汉臣遭遇打击。
若朝中无汉臣,有谁能保护汉人的安危?
陈廷敬察觉太子之事后,为避免其他人如高士奇一样对太子产生误解,每日都在太子去看望仁孝皇后时守在门口,将事情如实记录下来,待康熙问起时好为太子作证。
当胤礽情绪崩溃的时候,他也在场。
陈廷敬听着小孩子尖锐的哭声和笑声,惊愕无比。
他立刻踏入殡宫,却被门后的大阿哥胤禔横跨一脚,小小身躯挡在了他身前。
胤禔背着手,对陈廷敬摇了摇头。
陈廷敬安静地站在胤禔身后,目视着胤礽情绪爆发之后,小小身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靠着仁孝皇后的梓宫不动了。
胤禔这才走入殡宫中,轻轻拍了拍胤礽的肩膀。
胤礽身子一歪,竟是睡着了。
胤禔叹了一口气,将胤礽背到了背上。
“臣来……”陈廷敬忙道,话未说完就被胤禔打断。
胤禔摇摇头:“我这弟弟看着坚强,实际上脆弱极了。这个时候没我陪着,我怕他会惊醒。”
胤禔只比胤礽大两岁,背着胤礽后,步伐却稳稳当当。
陈廷敬惊叹于胤禔的力气,也惊讶于这皇家两兄弟的感情。
他走在胤禔身旁,护送胤禔背着胤礽上了去往行宫的小轿,然后转身立刻去寻随行的御医。
御医替胤礽看过之后,捋了捋胡须,露出了笑容:“这次情绪爆发虽耗费了太子些许精力,但心中郁结解开不少,对太子的身体有益无害。”
随行官员松了一口气,忙把这件事报告给康熙。
纳兰性德陪在胤礽身边,曹寅亲自去报告。
曹寅离开前,陈廷敬希望和曹寅同行。
曹寅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
曹寅事无巨细地报告了太子的行踪,陈廷敬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告诉了康熙,包括大阿哥背太子离开,和高士奇等人对太子的误会。
虽然高士奇被陈廷敬刺了几句之后,从此对陈廷敬冷脸相待。陈廷敬来“告状”之事,是和高士奇商议过的。
高士奇试图直谏太子的事,肯定会被内侍报告上去。所以不如让同为汉臣的陈廷敬报告,为高士奇说说好话。
康熙愣了许久,然后将桌案上东西全部覆到了地上。
他背着手站起来,在桌案前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悠了几圈,抬头道:“保成早慧,别人的闲言恶语他都懂,他都记着呢!我以为有我护着,他不会受到委屈。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否则他怎么会这么痛苦!”
康熙气得语无伦次,连自称都变了。
曹寅和陈廷敬垂首站着,不敢答话。
康熙继续语无伦次的吼叫,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老虎。
他从胤礽小时候经历的每一件他记得的受委屈的事说起,从每一个在胤礽耳边说过仁孝皇后的死是胤礽造成的人说起,从每一个讽刺胤礽生而克母的宗室说起……
康熙忍了太久,忍到自己都认为无所谓了,甚至差点被这些人给洗脑了。
直到胤礽在仁孝皇后的梓宫前晕倒。
康熙想起自己小时候,额娘逝世之后,他已经成为皇帝,年纪比胤礽大许多。
每当受了朝中大臣、特别是鳌拜的气之后,他都会跑到额娘牌位前哭一场。
遇到了开心的事,比如大婚时、擒拿鳌拜时,他也在额娘牌位前笑着报喜。
这一点他和胤礽何其相似?
“起驾,去巩华城!”
康熙怒吼完之后,喝下赵昌递过来的温茶,沉声道。
奏折什么哪里都可以批改,儿子伤心了不能没有阿玛!
曹寅早就猜到了这件事,离开前就让纳兰性德做好迎驾的准备。听到康熙连夜要出宫,忙跪下劝说。
陈廷敬也立刻跪下劝说康熙,今日还有许多政务没处理完,太子也已经睡下,要去也该明日去。
康熙暴跳如雷,想不顾一切的冲出去。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头子杵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进了御书房。
他没跪,没请安,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康熙。
康熙暴怒的表情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似的。他先愣了一下,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衫,默默走回座椅上坐下。
赵昌带着几个小太监,瞬间把御书房收拾好了。
“给杜太傅赐座。”康熙的声音放得很轻柔,仿佛像是怕吓到面前的老人似的。
杜立德杵着拐杖坐下,道:“是太皇太后叫老臣来的。”
康熙瞪了曹寅一眼。
曹寅给了康熙一个“奴才很无辜”的表情。
皇上,是您让奴才把小太子每日的消息给太皇太后一份啊。
显然,太皇太后一听到胤礽今日的事,就明白康熙肯定要翘班溜走,谁也拦不住,连她都不一定拦得住。
于是,太皇太后请出了一个正好在宫中的拦得住康熙的人,帝师杜立德。
杜立德身为汉臣,却是顺治、康熙两人的老师。
杜立德多次想年老致仕,康熙恳求杜立德继续留下帮助他,是杜立德帮助康熙度过了最烦躁的斗鳌拜、平三藩的低谷时期。
康熙对杜立德的依赖,几乎等同于亲人长辈。朝中得重用的汉臣增加,杜立德功不可没。
杜立德很少这么没礼貌,他一没礼貌康熙就发憷。
“臣本不应该介入皇上家事,但太子事也算国事,让臣听一听吧。”杜立德在太皇太后的拜托下,叹着气道。
汉臣不该介入满清皇室内部倾轧,这会本就脆弱的汉臣体系造成致命打击。夺嫡之事本就是每个朝代的禁忌,何况对汉人不信任的满清朝廷?
但康熙是杜立德看着长大,他对康熙多了几分复杂的亲近之情。小太子他也见过,还教过,他十分喜欢这个孩子,认可这个孩子的品德和才华。
见康熙为了太子失了分寸,无论是为了康熙还是为了太子,他都在一只脚踏入棺材的年龄,稍稍破了例。
只是指导皇帝处理家庭关系,应该不算夺嫡。杜立德自我安慰道。
康熙一个眼神,曹寅立刻退下。
他见陈廷敬还愣着,忙拉了一下陈廷敬的袖子。
陈廷敬看到曹寅的眼神,也立刻告退。
离开乾清宫之后,陈廷敬向曹寅道谢。
曹寅摆摆手:“这没什么好谢的。咱们都是为皇上做事。太子之事,你定不好和别人说。”
陈廷敬道:“我明白。”他不蠢。
陈廷敬暂时回家住下,等第二日康熙起驾去巩华城时随行。
他回到家之后,心中感慨万分,忍不住写了一首诗,抒发自己看到太子和大阿哥孝悌之情,思及自身亲眷父母的感慨。
这首诗成为研究太子和大阿哥早年性情的重要史料,这是后话。
且说杜立德主动找到康熙,要听康熙倾述关于太子的苦恼,康熙感动极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老师十分谨慎。此刻却为了自己破例,老师对他果然是(划掉)真爱(划掉)忠心耿耿。
康熙拖了张椅子和杜立德面对面坐着,开始倾诉自己的烦恼,说着说着,就变成了炫耀儿子。
杜立德懒懒一抬眼,心想皇上这模样,和那个只有独子的友人很像。
但太子并非皇上第一个儿子,也非皇上唯一的儿子。皇上对太子,是真的极喜欢了。
不过太子爷值得皇上如此喜欢。
杜立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试图从康熙炫耀儿子的话中,找出康熙的烦恼。
听着听着,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因老迈和生病而在五月中也有些冰凉的身体,居然冒出了许多汗。
他很想让皇帝别再说了,但他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咬牙继续听了下去。
杜立德直觉,他能不能改变满清统治下汉人的遭遇,或许关键点就系在太子身上。
康熙很信任杜立德。杜立德知道的机密多得是,不在乎太子这一个。
之前他不告诉杜立德,是尊敬爱护这个老师。老师既然不想进入夺嫡这个漩涡,他也不想老师快要致仕的时候,还要为弟子的家事殚精竭虑。
但杜立德心软,自己跳进来了,那就不怪康熙“残忍”了。
康熙说了个酣畅淋漓。
这些事压在他心头,他谁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