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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PART?ONE
当我怀疑一切事物的存在时,却不用去怀疑我本身的思想,因为此时我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我自己思想的存在。
我思故我在。
——笛卡尔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乎?
——庄子
【1-1】
公元2000年的第一个凌晨,整个世界还沉浸在千禧年的狂欢中,远在喜玛拉雅山脉中段北麓的一个古树落——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定结县陈塘镇雪修玛村,一如既往的宁静与安详。一颗微流星划过珠穆朗玛峰上的满天繁星,它闪下的轨迹拖着细长的尾巴在夜空里若隐若现……
“哇……”一声恍如天簌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朋曲藏布江上寂静的夜空。在一间盖着鱼鳞板的夏尔巴人木屋里,边巴央金呱呱坠地,接生婆用一把叫“果奔”的弯月刀,“嗖”的一声切断了脐带……边巴央金就这么迫不急待的、又似乎恰到好时的来到了这个世界……她眨了眨眼睛,想瞧一瞧这个陌生的世界……屋内的灯光昏黄而飘忽,似乎有点刺眼,她闭上眼睛,手脚在空中乱舞着,像是要抓住空中那团暖色的光晕……
月光光,照白塘
白山白,黑水黑
黑配白,一起来
……
日亮亮,亮明堂
天空天,地阔地
天唤地,一同去
……
门外好像有鸟儿在唱歌,小央金向门口爬去,她扶着门框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踉跄着向门外走去……她步履蹒珊的走过门前的青石板……磕磕绊绊的穿过半坡上的鸡爪谷田……跌跌撞撞的来到山下的朋曲藏布河……她在河边歇了一会儿,喝了一大口清凉的河水,感觉自己身上越来越有劲,就沿着河边一步三摇的继续行走……她就这样随心所欲,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偶尔会停下来,看看河边的那一块长得像牦牛似的卧石,卧石旁那棵苍劲的老松,老松上有一个鸟窝,鸟窝旁有一只百灵鸟,百灵鸟在唱着动听的曲子……
百灵鸟看到小央金,突然停止了它的歌唱,然后展开翅膀向河的另一边飞去……央金仿佛得到了某种召示,也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她一边跑一边看着自己投在路面上的影子,影子好像在慢慢变大,她也感觉自己一边跑着,一边在慢慢的长大……央金跑到河的滩头,没有看到百灵鸟,却看到一位老者正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流水发着呆,他的嘴里仿佛在喃喃自语:逝者如斯夫……这个声音虽然低沉却有异常的穿透力,河谷里也传来了它的回音:“逝者如斯夫……如斯夫……斯夫……夫……”
这个回音似乎带着一种召唤,央金身不由已似的,又朝那个方向跑过去……她踏起的水花,溅湿了老者的衣襟,老者却浑然不觉,还在那里喃喃自语……央金跑过一道河湾,绕过一片沙丘,来到了一条小河旁,看到小河里站着两个人,他们好像在吵架,其中年长的对年少的说:“这下你明白了吧?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年少的似懂非懂的,只是无奈的摇摇头,央金也摇摇头:“我这一路走来,已经好几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里了!”正想着,小河岸边上的小树林里又传来了百灵鸟的鸣叫声,央金赶快向小树林跑去……这个小树林里长了好多奇珍异果,色泽鲜艳,令人垂涎欲滴,央金感觉有点饿了,就摘了一兜的野果子,一边吃着一边朝百灵鸟呜叫的方位追过去……追了好一会儿,来到了一片苹果树林,又老又丑的一棵苹果树下,蹲着一位思想者,他右手肘关节托着左边腮邦子,好像进入了冥想状态,也有可能是睡着了,一颗苹果从树上落下,砸到他的头上,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
央金捡起落在地上的那颗苹果咬了一口,味道有点苦涩,就随手把它抛到空中,苹果居然没有落下,却在空中没了踪影……倒是那只百灵鸟,突然从苹果树上飞出来,在央金头上一个盘旋,然后朝着微光闪闪的天边飞去……央金朝天边一看,仿佛灵魂出窍,也朝着那个微光闪闪的方向一路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在一个微雨的早上,央金来到一片海面,正欲破晓而出的霞光给大海营造了一种辽阔壮丽的梦境……
“哗——”央金是第一次看到大海,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就脱口而出:“哗——好多水啊……”
“小朋友,有你这么形容大海的吗?”
央金一愣,侧头一看,原来旁边有一位画家先生正在写生,他画的正是海上日出的印象。
“哦……这是我第一次看大海……有点胡言乱语了……”央金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说道。
“不过你的形容,倒是很符合事实的真相!”画家先生放下画笔,目光在央金身上溜了一圈,声音有点深不可测:“看来,你跟大海似乎有着不一样的缘分?!那就不妨去看一看真正的大海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透明的小石头,把它递给央金,并指着不远处海边上的一栋木房子说道:“你拿着这块小石头,去木房子找一位白胡子爷爷,他就会带你去看不同角度的真正的大海。”
央金将信将疑的,脚步却不由自主的向木房子走去……这幢木房子就悬浮在海面上,旁边停着一架像大鸟似的水上飞机,飞机旁边有一个大露台,一位白头发白胡子的爷爷正坐在露台上的摇椅里,悠然悠哉的抽着大烟斗,他看着央金递过来的透明小石子,爱理不理似的露出慈祥的微笑,慢悠悠的吐出一连串烟圈,又在烟圈的中心喷出一条航迹般的烟迹,然后莫名其妙的说道:“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大海,也不管是不是真正的大海,都是相对的,一切都是相对的……”
白胡子爷爷说着向央金伸出手,央金就挽扶着白胡子爷爷一起走进了大鸟飞机……飞机驾驶位上座着一位R2U2式的机器人,央金坐好后,白胡子爷爷用大烟斗在R2U2的脑袋上敲了一下,飞机就开始起飞了,它划过水面很快窜上云层。
坐在舷窗边上的央金把脸贴在玻璃上,感觉云雾正刷过她的脸颊,飞机突然一个摇身,好像是侧着飞行,这样央金就近乎是爬在舷窗上,舷窗下面的大海豁然在目……这时,一轮旭日喷薄而出,满天的霞光映照在海面,波澜壮阔,奇丽壮美……一群海豚有节奏的跃出海面,在梦幻般的霞光里,演泽着精彩绝伦的水上芭蕾……突然,一个巨大黑影正慢慢的从海底潜浮上来……原来是一头蓝鲸,它小山般的身体浮到水面后,喷出了一个巨型的水柱,水柱在朝霞的辉映下,像是一个多彩的巨型花环……?央金正看得目瞪口呆,飞机已经穿行在彩云里,眩目的流光快速从舷窗边掠过,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
突然,一种失重的感觉……静极了,央金睁开眼睛……白胡子爷爷和大鸟飞机都已经没了踪影,央金发现自己悬浮在空中,她紧张的屏住呼吸……天啊!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就在她眼前:满天的星星似乎在争先恐后的向她眨着眼睛,乳白色的银河系横贯天际,里面点缀着宝石般的星星,像是上帝的孩子在早餐时,不小心在天际洒了一杯牛奶,而为了掩盖这些奶渍,又在奶渍上撤了一把钻石,这些流光溢彩的钻石倒映在汹涌的海面上,随波而舞,时隐时现,烟波浩渺,美轮美奂……这应该就是画家先生所说的“真正的大海”了吧?
这个“真正的大海”里还隐藏着许多精彩的“动物表演”:海豚座像一群喜欢嘻戏的海豚,它们轻灵的摆动着尾巴和腰肢,正准备举行一场星际舞会;鲸鱼座缓缓的盘旋着,似乎在酝酿着喷出一个天文数量级别的太空星环;双鱼座像两条太极鱼,头尾相交,一边相拥而行,一边窃窃私语;最奇特的是那个天琴座,它像一把典雅的爱尔兰古代竖琴,一颗淘气的小星星翻了个跟斗,从竖琴中穿过,仿佛拨动了它的琴弦……天际传来一阵优美的旋律并伴随着一阵熟悉的歌声……是百灵鸟,央金朝着歌声的方向看去,那个古灵精怪的百灵鸟,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央金的身边,它在央金的头顶上盘旋着,越旋越快,越旋越快……整个星空仿佛也跟着旋转起来……央金也跟着旋转起来,越旋越快……央金感觉没有了自己,又感觉自己就是整个宇宙……整个宇宙也跟着旋转起来,越旋越快……整个宇宙在以光速旋向一个点……一个无限大又无限小的点。
多年以后,央金每当想起她的故乡雪修玛村,夜里总会不约而同的做着这奇幻无比又诡异奇特的梦。央金一开始做这个梦时,一醒来就会忘记。但随着做这个梦的次数越来越多,梦里的每个细节在醒来后,依然清晰可辨。至于为什么总是重复做着这个梦,以及为什么这个梦的情节如此奇幻,细节如此清晰,央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梦里的细节中,唯一跟现实对得上的,就是那块透明的小石头——一枚喜玛拉雅水晶石,这枚水晶石,现在就挂在央金的脖子上。那是她的教父颜华在她出生的当天送给她的礼物,而在她出生后不久,她的生父桑巴次仁和教父颜华却双双神秘的失踪了。
【1-2】
央金出生的地方——雪修玛村,是夏尔巴人现存的最古老的村落,传说这里的夏尔巴人是西夏党项人最后的皇裔,为了躲避战乱来到这里,长期的高原生活塑造了夏尔巴人强猂的体魄;可以说是世界上体能最强的民族,号称“人类中的牦牛”。他们能在空气极其稀薄的高山上行走自如。居于这种异禀的天赋,很多夏尔巴的青年男子选择了登山向导作为一种职业,央金的父亲桑巴次仁就是这其中的佼佼者,其实他们家就是一个登山世家,桑巴次仁的爷爷就曾经和著名的夏尔巴登山者坦新一起,协助新西兰人希拉里完成了人类首次登上珠峰的壮举。
这一天,也就是二十世纪最后的一天,桑巴次仁在拉萨的好兄弟——“登山盟主”巴布,带着一位登山发烧友颜华,一起来到雪修玛村,要请桑巴次仁担当颜华的登山向导,桑巴次仁耿直的性格也就爽快的答应了,不过,好兄弟好久不见,自然是要醉上一回的。
他们到来桑巴次仁家的土楼,围着火塘,甩开膀子就开始干起酒来,他们喝的这种酒叫鸡爪谷酒,是以雪修玛村独有的一种谷物——鸡爪谷为原料,再经过夏尔巴人祖传的酿酒古法发酵而成,这种酒的喝法也别具一格,往酒桶里插上一杆竹管一吸即可,十分方便有趣。鸡爪谷酒的度数并不高,但却后劲十足,酒刚喝到一半,这三个哥们也就有点微熏了。巴布看到颜华喝得好像不是那么尽兴,就借着酒劲向桑巴次仁嚷道:“我们藏族人喝酒时流行一个笑话:喝酒不唱祝酒歌,便是蠢驴喝水多。你们夏尔巴人不是都能歌善舞的吗?给颜兄唱一个助兴吧?”
桑巴次仁大嘴一咧:“哑咕嘟(棒极了)!”顺手抓过一桶鸡爪谷酒,站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借着醉意边舞边唱,他唱的是藏语版的《天地酒令》: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亏天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
颜华平时的酒量还是蛮大的,但因为这次是第一次喝鸡爪谷酒,二桶下肚后,已经半醉半醒,这时天色已晚,他醉眼朦胧的朝窗外珠峰的方向瞥了一眼,珠穆朗玛的夜空在千禧年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抹余晖里,呈现出一种特别孤独的神性……
“颜兄,又在想你的神山啦?”巴布关切的问道。
颜华摇了摇脑袋,好像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挥之不去……
这里桑巴次仁凑过来,用他很普通的普通话说道:“虽然我接触过很多登山客,但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为了爬上山顶像不要命似的?”他这个问题似乎在试探颜华。
“因为山就在那里。”颜华不假思索的回答,关于这个问题,已有很多人问过颜华很多次,也可以说这个问题是所有登山者经常面对的问题,当然一千个登山者,有一千种攀登的理由,但只有这个回答,是最朴实无华又最直抵灵魂。
“因为山就在那里。”桑巴次仁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回答,他喃喃自语,仿佛是悟到了什么深刻的涵义。
“这可不是我说的。”颜华补充道:“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在五十多年前的一次珠峰冲顶中壮烈牺牲的。他的名字叫乔治.马洛里。”
“听说他的遗体至今也没有找到。”巴布不无遗憾的说道。
“不用找到,他已经变为神山的一部分,那里才是他最好的归属。”桑巴次仁说完又补充一下:“这句话也不是我说的,是一位老登山客说过的。”
“是啊,很多登山者却留在了山里……”颜华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感伤,他吸了一大口鸡爪谷酒,语气诚恳的说道:“我这次来,除了希望要登顶成功,还希望你们帮我了都一桩心事。”
“什么心事?”桑巴次仁和巴布却有点好奇。
“我想给弗里西西立一个墓碑。”
“谁是弗里西西?”还没等颜华讲完,桑巴次仁和巴布就不约而同的问道。
“就是一个留在了山里的人……”话音刚落,颜华的脑海又浮现出那双充满渴望与乞求的眼睛……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