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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早高欢交待门房,不是特别的客人就不要领到主宅来了,烦!这两天他喜欢上了庭院晒太阳的感觉,中午的几个小时,阳光暖融融的,非常舒服,最适合病人疗养了。刚刚躺在矮榻上,抬头望去,一丝云彩都没有,天空蓝的不像话。院里的大柳树上,稀稀拉拉的有几片树叶落下,预示着秋天即将过去。树梢站着的几只麻雀被一阵敲门声惊起,紧接着一滴鸟屎不偏不倚的落在高欢面前的茶几上。依照民俗,鸟屎沾身,诸事不顺。果然,几个呼吸之后,门房就领着两大人两孩子出现在高欢视线之内。
男人一米六左右,白面短须,一双冷冰冰的单眼皮。一身灰黑色宽袖褶服飘飘洒洒,几近拖地的衣摆正好被翘起的鞋尖挡住。头顶挽起一个拳头大小的发髻,被一个编花的黑色小冠包裹着,倒也显得精神。总体看来,神色有些倨傲,背抄着手,似有一种政府小吏的做派。
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上身鹅黄色窄袖紧身襦衫,下身浅蓝色长裙,襦衫盖在长裙外,领口袖口裙摆之处绣有各种别致的图案,给人干净利落之感。月牙型高髻,两侧竖起并偏侧一方。两支金步摇不算华丽,但也彰显出女子并非普通仆妇。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胖小子,身后跟着一位半大少年,那少年神态颇有些桀骜。
“家主,令姊夫一家看您来了。”门房介绍的时候特别提醒是姊夫一家。
高欢坐起身还未寒暄,走在前面的中年女人放下怀里的孩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高欢面前,话未出口,眼泪扑簌簌的先下来了。
“咋的了这是,几日不见,又给阿姊闯下这么大的祸端,咋这么不省心呢!你都成家立业的人了,就不知道稳重点!”阿姊高娄斤,见面不是打听病情,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责怪。
高欢脑海中的记忆再次呈现出来。他能感觉出来,这位阿姊的态度更像是母亲对待儿子的态度。虽是责怪,却透着心疼。高欢不知如何以对,听到动静的娄昭君在紫娟的搀扶下出的门来。
“姊夫,阿姊来了?快快请坐。”娄昭君身子不便,行礼的幅度很小。
姊夫尉景略作还礼还未说话,高娄斤便语气不善的说:“弟妹出身高贵,知书达理,理应懂得如何照顾夫君。我去娘家才半月光景,阿欢咋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阿姊莫怪,妹妹实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娄昭君没有拿出大小姐的脾气来应对,反倒是乖乖的接受大姑姊的责难。
“咋就不好说了!成婚前我一再安顿你,阿欢是个胆子比天大的不省心货,从小到大,就没有他不敢惹的祸。你听我的话了吗?你两个可真是……没一个让我省心的。算了算了,事已至此,我就不说啥了。现在给我说说,到底咋回事。阿欢,你先说,和谁打的架?”高娄斤根本就没往别处想,认定弟弟又是和什么人起冲突了。弟弟是她一手养大的,有什么猫狗心思,没有谁比她这个阿姊更清楚了。
“阿……阿……”高欢一时还未能适应这位火爆脾气阿姊的套路。再说,所谓的阿姊,在他眼里也还是个大孩子,让他这个六十岁的人喊三十来岁的女子为阿姊,一时竟张不开口。“阿”了几声以后,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喊出声:“阿姊,莫责怪昭君,都是我的错。不管怎样,先坐下喝口茶再说。姊夫也坐吧。那个……是外甥吧,来来来,坐舅舅这里来。”
少年尉粲神情古怪的站着没动,四五岁的尉亮迈着两条小短腿,吭哧吭哧的爬上矮榻,直接滚进了高欢的怀抱。尉景也撩起褶服的一角“唰”的一下甩向身后,继而慢条斯理的坐在凳子上,行动坐卧颇有些派头。
紫娟小心谨慎的给大姑姊、姊夫敬上茶水。轮到尉粲时,这小子居然眼神轻佻,流露出少年人萌动的骚性。紫娟低眉顺眼的敬完茶水,规规矩矩的立在娄昭君身边听候吩咐。还时不时的瞟一眼尉粲,见他神色放肆的往这边看,脸色顿时便不好看起来。
尉景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便慢条斯理的说:“月末陪你阿姊去了白道,今早刚刚回来就听说你受伤数日,昏迷不醒。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动你?”
“姊夫有所不知,夫君他……患了失忆症,先前的种种都不记得了。”娄昭君解释说。
“患了失忆症?”高娄斤听到这里大吃一惊。
“暂时的,暂时的,阿姊无须担心。”高欢接过话题说。
“咋就失忆了呢?没请白医生看看?”高娄斤一着急,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
“请了,白医生也无能为力。”高欢语气平静。
“因为啥呀?”高娄斤神情焦急。
“许是烧热的时间长了,神经出了点问题。不过不要紧,过几日自然就痊愈了。失忆症我见过的,不是啥大毛病,用不着担惊受怕。”高欢淡化病情。
“真的啥都记不起来了吗?”尉景插话道。
“确实记不起来了。没什么,我可以问嘛。只是暂时的失忆,又不是傻了,不耽误事。”高欢说。
听他如此淡定,高娄斤放心了不少。
……
且说高欢的姊夫尉景,自打四年前被当时的镇将段长简拔为怀朔镇狱队一职后,家里的日子宽裕了不少,上门求助者也多起来,人就显得有些飘。起初还稍有收敛,尽量避免表现出小人乍富后的轻浮跳脱。日子久了,轻浮虚荣的一面就怎么也安耐不住了。
特别是近一年多来,因为有平城娄家这块金字招牌的亲家,尉景的气势进一步发散,已然自诩怀朔镇名流之一了,行动坐卧走,都要端着架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尉景是有身份的人。本来一个粗人,也学着镇里一些文士做派,说起话来文绉绉的,颇有吏员当中我最牛的架势。然而,修养这东西不是做样子,摆造型,是经年累月养气功夫积淀的成果。自古腹有诗书气自华,是真名士自风流。东施效颦式的模仿,终究流于表面。庶民所指的所谓耗子肚里盛不下二两油,说的就是尉景现在的样子。
事实上,平城娄家并没有接受高欢这个女婿,只是迫于娄昭君以命相抗的压力,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了这门亲事。鞋大鞋小,硌不硌脚,前高欢自己清楚,所以他除了对妻子娄昭君百般爱恋之外,从不主动和娄家人往来,也不四处招摇。
作为镇军函使,现在的高欢不用再像大头兵一样吃大灶了,他每月有两斛糜米的俸禄,差不多就是四百个铜钱。按照当时的物价水平,高欢就是吃低保的军吏。婚后的他,一天的开销也不止这个数,但他依然津津有味的当他的函使,从未主动打着娄家的旗号招摇。但生活当中,不管高欢愿不愿意,主动不主动,或多或少要沾娄家一些光的。
反倒是姊夫尉景,总拿娄家说事。拉大旗、作虎皮,有事没事把“平城娄家是我亲家”的话挂在嘴边。这样的浅薄做法,只能说明他心理不够强大,靠别人的光环照亮自己的前途。对于养育自己的姊夫,高欢虽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但不能苛责,只能拐着弯的提醒一二。说了几次不见效果,高欢就懒得再说。婚后一年多来,他去阿姊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看在他的面子上,娄昭君私下给阿姊资助钱粮,逢年过节,给大姑姊送几匹布帛绸缎、金银首饰当礼物,并没有失了弟弟和弟妹的礼数。有了娄昭君的私下帮助,尉景家的日子也宽裕起来了,吃穿用度不再寒酸。
常言道,升米恩,斗米仇。高欢两口子悄悄资助阿姊高娄斤的事,尉景和尉粲父子俩并不是很清楚,高娄斤也不愿意多说。毕竟弟弟在娄家的处境很尴尬,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就给父子俩造成一个错觉,以为高欢现在攀上高枝了,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却无视尉景对他的养育之恩,心里一直憋着一股邪火没地方发泄。
尉景的这个狱队为九品下,但职能却很多元,同时兼具侦查、公诉、羁押、监禁等功能。除了审判权是镇将的,剩下的他都管。这样一个集公、检、法、司四家权力于一身的狱队,放在以前,怎么着也得是七品官员,现在却由官变成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