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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房的声音很是小心,且他已是从门口到了走廊拐角处来喊人,与平日里的习惯大不同。他远远地朝走廊另一头的常台笙做了个手势,似乎叫她不要过去。
常台笙略纳闷,那边谢氏见状开口道:“我去看看,你暂时先不要露面。”
她说着便快步朝门房那边走了过去。门房小声同她说了几句话,谢氏连忙摆手让常台笙躲起来,随后走到了大门口,这才让小厮将门打开。
门口站着的是官府的人,看起来无平日里的嚣张,倒有些急于求证的焦躁意味。此时天还未亮,谢氏身上还裹着毯子,头发亦是懒散挽着,黯光下一脸困顿未醒之色,一看就是刚爬起来。她略略有些不耐烦地哑声问门外官差:“有事么?”
接连两桩命案接触下来,官差知道眼前这妇人是当今尚书的夫人,自然不敢轻慢,语气都很是和缓小心:“常堂主可是回来了?”
谢氏轻轻蹙眉:“不大清楚,我昨晚睡得很早。”她说着偏头看一眼身旁门房:“她回来了么?”
门房早就得了常台笙嘱咐,但因不晓得她到底要做什么,这会儿要面对官差撒谎,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不过这当口,其外表却是装得一派镇定,只道:“未回呢,东家与西园贾先生关系极好,以往也有赴宴后在西园留宿的,差爷找我们东家可是有事?”
领头那官差一瞧这情形,心道不好,难不成那常台笙当真掉进西湖里淹死了不成?指不定过几日就有人到官府来报浮尸之事……这、这要如何同尚书夫人说?
谢氏见他不说话,似有些不耐烦,紧了紧身上毯子,问道:“她怎么了?同先前的案子有干系么?”谢氏低头想想,紧接着又说:“今日那程家夫人要重审是么?”
官差见她自己岔开了话题,忙应和道:“是是,今日要重审犯人,常堂主亦是证人之一,故而原本是希望她到的,可是……”
谢氏闻言眼角轻压。
“昨晚上的船宴似乎是出了点事……”官差顿了顿,“听说常堂主落了水,寻了一晚上也未寻到,小的想她兴许已回了府,这才来看看。”
那官差见谢氏脸色倏变,忙道:“兴许是去别处了,会找到的,夫人莫担心。”
谢氏却还是愣着,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官差们见状,赶紧找借口逃开,说:“小的得再去寻一寻了,这么大早前来叨扰实在是不好意思,望夫人见谅。”这家伙说着低头行了一礼,慌忙带着几个手下溜了。
等人走远,谢氏这才关上门,令门房道:“盯着,暂时别让人进来。”
她快步走回卧房,见常台笙从里头出来,且已换了身衣裳。
常台笙穿惯男装,假扮成文弱书生也像模像样,行李几乎都已在半夜时被宋管事带走,这会儿她空着手便能出门。
谢氏原本就不打算同常台笙一起走,方才官府来过人,她便更走不了。但谢氏到底有些不放心常台笙,想着去京城路途漫漫,不知会出什么岔子,于是建议道:“我知苏晔是你表亲,不如这样,你先去苏州待几日,我将这里的事处理完了,便去苏州寻你。一同进京,有个照应也好。”
“知道了。”她自然不会丢下谢氏一个人进京。若在苏州,她能更及时地打探到杭州的消息,还能在去京城之前见一见常遇,的确是个好提议。
备好的马车已停在了陈宅不远处。此时街衢清寂,没有行人,唯有马匹孤独地低着头,耐心在等。宋管事听得马车外有脚步声,连忙将帘子打开一些看了看,遥遥见常台笙打扮成书生的模样朝这边走来,这才松一口气,下了马车去迎她。
常台笙抓紧时间上了马车,宋管事则亲自驾车送她去码头。途中路过商煜的医馆,常台笙透过车窗帘缝朝外看了一眼,黯光中还未开门,门口一只小灯笼疲倦亮着,一副将熄的模样。她重新压好帘子,因彻夜未睡心跳比往日要快一些,身体不大舒服,遂闭目养了会神。
没料这不长的工夫,她竟是睡着了,到了码头也未醒来。宋管事叩叩车厢板子喊醒她,常台笙朦朦胧胧睁开眼,下意识拉开车窗帘子,彻夜春雨后迎来的清晨竟有温暖曙光照进来。
常台笙赶紧带着行李下了马车,宋管事挂着一张担心又有些不舍的脸在一旁站着,道:“东家诸事小心。至于芥堂这边,都已安排妥当了,就放心去罢。”
常台笙点点头,背起书箱提着包袱便转过了身,随后又想起什么般,回头叮嘱了一句:“看看张怡青到底有什么难处,若合适就帮一把罢,但若不合适,就万不要插手。”
那小丫头若当真在芥堂开口求助,会拒绝的人恐怕寥寥。宋管事更是将她当成了自家姑娘,对她极好,甚至有些盲目。常台笙这句也算得上是委婉的提醒,让宋管事心里有个数。
宋管事连连应声,常台笙这才摆手让他先回去了。此时码头人还少,常台笙戴了个黑色的书生帽,穿得一身青灰,背个书箱,个子不高,实在是不起眼。船未行之前,她便揣了本书站在外面埋头看着,以免有人上来搭讪。
待长板放下来,她随同搭船的人群一起往前走时,忽有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她的小臂。
常台笙陡惊,对方却已是松开手,走到了她的身边。常台笙这才看清他的脸,愣了愣才问:“你为何会在这儿?”
商煜脸上几无表情,也根本没有回她,只随她一道上了船,走了一段才停下来问她:“住哪一间?”这时走道里人来人往,常台笙似乎没有回答他的意愿,却又怕在外边待久了兴许会被什么人认出来。商煜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矛盾,遂道:“我只是,再送你一程。”
这句话若不是在这情境下说出来,估计还没什么。但常台笙此时思绪却有些乱,想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想到他准备的数口棺材,于是此刻面对他,除了担心与一些恐惧以外,根本没有别的情绪。
商煜却看出她眼中忧惧,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安全地送你离开杭州。”许多事都未说明白,只说了这似真似假的目的,而这姿态仿佛回到了刚认识那会儿。
常台笙警觉地问了一句:“你为何会知道我来这里?”抬首毫无畏惧地盯住他的眼睛:“你跟踪我?”
“昨晚碰巧听到你落水的消息,因不放心便去看看,虽未进门,却见有人搬行李,故而猜到你大概是想借此暂先离开杭州。”他说话声音温润如昔日,好像之前一阵子的冷漠与诡异的反常,只是常台笙自己做的一个梦。
常台笙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商煜眼眸中似闪过一丝挫败感,但很快却又释然,大概是明白这一切疏离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气氛登时有些尴尬,常台笙让自己冷静,岔开话题重新抬头,从容问道:“今日程夫人重审,你不打算去看看?”
“不了。”商煜声音冷冷清清,没什么烟火气。他的目光亦没有落在常台笙身上,反倒是有些飘忽:“同我有什么干系呢?”
常台笙盯住他,半晌问出一句:“不怕她翻供么?”
“翻供……”商煜说着忽淡笑了一下,这笑意中竟有些难以体会的苦涩味道:“会吗?”
重审时翻供,将诸多罪责都推给他,末了再拖他一起下水,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太习惯这样做人,也许到死都会如此,可是……
商煜心中,的确是希望她这次不翻供,而是“伟大”地以赎罪的心态将这一切都担下来。也许她心中会有悔恨罢?这些年造成了这么多人身心上的悲剧,难道将死了还毫无悔意么?
他心中虽这样想着,可眸光却越发黯淡,大概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昨晚常台笙听孟平臆测程夫人与商煜之间的关系,虽不愿相信,然若事实当真如他说的那般,程夫人的罪孽行径的确应得到严惩。生儿不养不说,更是为己私利不止一次地谋害亲子,毫无悔意,实在是恶劣。
两人一时间无话,走道里往来的人已少了,常台笙看了一眼某舱门,道:“我很累,想去休息了。”她说着就径直绕开他打算回舱,可还没走几步,便听得商煜在身后道:“是很累罢……”
他声音低哑,像是压在喉咙口,但几步以外的常台笙却听得清清楚楚,立即就顿住了步子。她未转回身,商煜又接着道:“不受控的感觉很难受罢……”
常台笙心中一直以来的怀疑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证实——自己并非因为所谓怪病发作而出现那些症状,一切不过是在有心人的药物掌控之中。她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唇角,不打算再说道什么,低了头径直往前去了。
而商煜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则又是一阵沉默。他清楚知道这阵子她经受了什么。病发的恐惧与痛苦,外人得以见到的不过冰山一角,更多的皆被她自己拆解吞咽,不为旁人知。若是在以前,她遭遇这些,很可能早就濒于奔溃,甚至有可能会生出自我了断的念头。她的疑心病重到能逼死自己,可如今她却冷静极了,甚至未向外人表露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