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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兆京外的乱坟岗,是京畿一带最阴森的地方。
那里是贱民最后的容身之所。
穷人,因瘟疫死去的,被砍头的,无人认领的尸体全全被丢在这里,这些尸体中一些甚至是不完整的,更不要提有亲友来祭拜了。将尸体丢来乱葬岗的基本是专门抬尸的下等士兵,有的人还能尽心将尸体掩埋起来,有的嫌晦气,将尸体抬到了地方,往近处一丢就走了。那些尸体便被曝露在空气中,任其腐烂,或是被夜枭野狗所啄食。
这里一年四季都透着死气以及呛鼻的腐臭味,活人绝对不会没事跑这里来,因为这里整夜整夜都燃着幽绿的鬼火,叫人不寒而栗。
然而,今夜的乱葬岗内,竟走进了一个活人。
——一个消瘦的身影,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走了许久的路,终是在深夜来到这片鬼气森森的乱葬岗。
他望了望四周,一片酸腐的味道,但他好像没有闻到一样,踩过一具具白骨嶙峋的尸体,赶走一只又一只乌鸦,每到一具新鲜的尸体旁,他都要垂下灯笼,仔细查看着那一张张已经肿胀的像是馒头一样的脸。
他在找她。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希望他的敏敏能被安然的埋在地下。
她生时受了太多苦楚,死后再不能叫野狗和夜枭毁了她的尸身了。
可是乱葬岗实在是太大,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方柔的尸身,孟玠在心中安慰自己道,或许她是将人埋了罢。他心里虽是这样想的,但却依旧在尸体间穿梭着,不将整个乱葬岗的尸体都查看一遍,他不放心。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无声的夜里,突然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十分虚弱,迷糊的似乎不真实,“咳咳……咳……”
那是一阵微弱的咳嗽声,闷闷的,似乎是从地下传来。
孟玠仔细聆听着,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悄悄走去,在他的前方是一个小小的土包,看泥土潮湿的模样应该是不久前被翻上来的,而那土包,正兀自动着,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样,过了不久,一只沾满了血污的手,从土下缓缓伸了出来,那只手苍白又瘦弱,指甲中塞满了漆黑的泥土,那只手奋力的朝外伸着,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的魔鬼,慢慢的,是肩膀露出来,再是脖子,头……一个浑身一丝不挂的女人从地下爬了出来。
她的头发凌乱,沾满了尘土,全身都是青紫的痕迹,她的双腿上尽是凝固的血液。
她艰难地从坟中爬出来,看不清她的脸,但看得出她很是虚弱——从坟中爬出来后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能手脚并用的朝前爬去。
孟玠远远的看着,他初以为自己遇上了女鬼,但当他听清那女鬼细微的呻吟后,他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那个女人在说,“孩子,你不要死啊,娘……娘这就去给你找大夫。你别死……娘求你别死……”声音微弱颤抖,仿佛鬼吟。
那个女人还在艰难的爬着,她全身肮脏,沾上腐肉和泥土。她一边喃喃说着,一手摸着自己的小腹。
——或许是命不该绝,或许上天为了要让她这个罪臣之女在人间受到更多苦楚。
方柔竟没有死。
她只是失血过多而晕过去,呼吸微弱罢了,老鸨连看都没看就认定她报废了,将她活埋在这乱坟岗中,好在埋她的人不大尽心,埋得浅了些,没有彻底闷死了她。
她是被痛醒的。
虽然周身无力,但她却清楚的知道自己被埋了起来。她恐慌,小腹的疼痛几乎叫她昏厥,但她还是咬着牙,奋力伸出手拨开了周遭的泥土,她得赶快逃出去。
肚子实在疼得太厉害了,这让她有不好的预感——她千辛万苦要保留住的孩子,可能已经死在她的腹中了。
她一边对孩子念叨着,一边攒足力气向前爬。今夜没有月亮,照亮她前方路的竟是一簇簇诡异的鬼火,幽蓝幽蓝的,没有温度,却给了她足够的光明。
在所有世人践踏侮辱她的时候,唯一帮助她的,竟是这些同病相怜的死人。
仍有鲜血从她身下流出来,滴在爬过的路上。
至始至终,方柔都不知道,孟玠提着灯笼,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痛苦的爬动。
曾经,也是这个男人,身着一身白衣,风流倜傥,他提着灯笼,站在她身后,说,“这位姑娘,你脚崴了,可不能揉。”
石榴园中,残花朵朵,张扬的男人最终是笑眯眯地凑到她身边,将受伤的她背回了住处。
而今,还是这个男人,亦是一身白衣,只是劳累的失去了所有风采,他亦是提着灯笼,却站在她身后,石柱一般定定地站着,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艰难潜行,沉默不语。
孟玠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状若恶鬼在弃尸间爬行,那么丑陋不堪,与他最初相识的那个美丽乖巧的少女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所熟知的方柔,是一曲古琴就能引来蝴蝶雀鸟的谪仙,是博古通今,又知书达理的才女……但这一次,孟玠忍住了,他没有再走上去扶起她,而是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双眼通红地看着她慢慢向前爬。
即便她身后流下了蜿蜒的血迹,即便她的指甲因为奋力爬行而脱落,十指变得血肉模糊,他都生生忍住了不再去帮她。
他用力握着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几乎要瞪出了眼眶。他以极大的忍耐力跟在她身后,她爬一步,他就在后边似有千斤的走一步。
孟玠告诉自己,他不能再出现于敏敏的生命中了。
看到方柔竟还活着,他心中狂喜万分,但见她沦落到如今模样,他的心也跟着像是撕裂一般。上一次,他带着她奔向毁灭,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死去一次了。
此生再不复相见——这是孟玠唯一不让方柔再受伤的办法。
就这样,方柔在前头爬着,孟玠在后头跟着,而这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也不知爬了多久,方柔腹中的绞痛越来越重,她每爬一小段路都要歇息很久,终于,她气竭,再次昏迷过去。
“敏敏!敏敏!”孟玠立刻冲了上去,他抱起一身恶臭的少女,将自己的衣服裹在她身上,他将她的头埋入自己胸中,那一瞬间,他只感觉胸中积郁了无数苍凉——他只有在她昏迷的时候接近她。
他紧紧地搂着她,好像她随时会消失一般,“敏敏……敏敏……对不起,……敏敏……”曾经心怀天下豪气干云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她的身子是那么凉,天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少女哪来的意志可以从土下爬出来,她身上沾着多血,她脆弱的如同一尊玻璃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