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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好哭的。”平王妃靠着围栏,搂着女儿,她伸手擦去女儿面上的泪水,眼睛却看着城楼下的人流。
人来人去,各种各样的背景,各式各样的琐事,从高高的城楼上看去,也就是一片一片的蚂蚁大小。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
平王妃静静道,“我和你爹不在了,你和阿静也不必担心未来,你大哥会为你们安排好一切。他与我有交易利益在,你们和他又没有利益纠缠,他自然会看护你们。”
宜安公主忘了哭了,扬起脸,惊讶至极地看着平王妃。
公主之前就跟大哥刘既明联系了,她知道信件传递没有那么快,她到现在都没有收到大哥的回信。可是王妃却说,她和大哥有了交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公主心有所觉,看着平王妃出神:也许在平州的时候,在准备出发去戎州的时候,平王妃和刘既明长谈了一次,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事实上,公主猜的□□不离十。
平王妃走之前,就问过刘既明,“若我和你爹都不在了,你能否代为看护两个妹妹?”
刘既明被平王妃吓住,呆了瞬间后,勉强笑,“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愿意跟你爹的步伐,争那个皇位,还是打算像以前那样?”
刘既明愕然看着平王妃,不知道该答什么。因为无论是哪个答案,都太过大逆不道。况且,刘既明和平王妃并不亲近,他不懂平王妃为什么这样问他。
虽然不懂,他心里却有了预感,沉默地看着平王妃。
平王妃悠然道,“也对,你不必回答我。若你想要皇位,你现在手中就有权势,你爹不在了,你也有本事收为己用;若你不打算像你爹那样,这有一封信,你回去邺京去请罪,平王府自然要就此消失,但你将功补过,我又会让我父亲他们为你求情,你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无论左右,我背后的势力,都能帮上你的忙。而我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无论哪一步,我的两个女儿,你都得护住她们。”
“……母亲,不怕我将今日所言告诉父亲?”刘既明问。
平王妃笑一声,冷淡道,“那你就去说吧。”
她知道刘既明不会说,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儿子,刘既明敢跟平王打这样的赌吗?他自信平王会完全相信自己吗?平王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心里都知道,除了那个皇位,有什么能让平王在意的?
“这个交易,你做不做?”平王妃问。
刘既明目光低垂,“容我想想。”
想想的意思,就说说可以考虑,并不想拒绝;为了面子好看,打算矜持一矜持。
平王妃心中冷笑:不愧是一家父子。
公主听平王妃说起约定之事,更为难过。她紧揪着王妃的金纹流云长袖,脑子里乱哄哄,各式想法大爆炸一样,可她知道不能点头,“娘,不要这样。你和爹之间,一定有别的法子可以缓解。爹虽然爱皇位,可他心里也一定有我们的。你不要杀他……他是我爹啊,娘……”
她说得颠三倒四,断断续续。
爹很渣,爹野心大,但爹也并没有万恶不赦……她不想爹死。
为什么娘要选择这么惨烈的方式,结束一切呢?
公主心中绝望,感觉自己看到一片泥沼,沉浸着最宝贵的东西。她努力跑,努力想捞起,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消失,她无能为力……
为什么要这样呢?
公主不管不顾,大声道,“我不管!你要是杀了我爹,你要是不活了,你前脚跳下去,我后脚跟着你一起跳!我陪你一起死!”
平王妃为她拭泪的手势停顿,幽幽问她,“你不是还要嫁秦景吗?”
公主理所当然道,“秦景也陪我一起死啊。我死了,他当然也不独活。”
秦景……
公主心口蓦地一顿,有灵光啪的打开,将她惊起。但她眼下顾着娘,没心思多想秦景。
“……”就因为公主这不讲道理的一句话,平王妃默然无语,额角微抽。
公主一脸倔强地看着平王妃,她也不劝王妃,自说出“一起死”这样的话,公主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死比活着容易多了,死了一了百了,多干净!谁也不用害怕未来,谁也不用纠结了!
公主心里开始变得轻松,面上也挂上了笑。她挽着王妃的手臂,表情几乎是在催促王妃,问王妃“我们什么时候死啊”。
死亡在后面等着,像一个退路。每当宜安公主觉得活得太辛苦,一想想后面那个退路,就会一下子轻松,重新对未来有了无限勇气。
她有什么可怕的?
大不了一死。
死,她又不是没死过。
生死之外无大事,她都不怕死亡,又害怕什么呢?
公主的执拗扭曲,源于她前世的经历,并不是由平王妃遗传给她的。现在,平王妃就被公主诡异的思路给弄得无语。
平王妃心中叹气,抚弄女儿被风吹散的脸颊发丝,几分无力地想:阿离性格,还是有些像她的丈夫平王。这种不讲道理的思路,也就平王能想出来。
“娘,你还要死吗?”公主眨着眼。
头被平王妃敲了一下。
“在你到来,在我知道你爹没死,在那个时候,我就不打算死了。”平王妃淡声,计划被打乱,她没打算一根筋下去。
平王没死,死的是她,她是发了什么疯,去给程嫣让路?做梦。
公主舒口气,微微笑起来,“娘!”她撒娇般的,更紧地歪入平王妃怀里。
理智渐渐回笼,公主也想明白了。没错,平王妃若真打算死,是没必要跟她说那么多的废话。按照平王妃的决然脾气,她根本不屑于死前唠叨。她肯说,那一定是有了别的打算。
公主懒得想那些,只要娘不死,她就有办法挽回局面。公主热情地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娘,“……所以啊,您根本不用这样啊。秦景就快回来了,他特别厉害,肯定能打破程大人的联盟势力……”
平王妃目光幽若,不置可否。她知道女儿在刻意给秦景说好话,让她对秦景印象好。她这个女儿,真是时刻不放松,让她无可奈何。这种秉性,又不像她。
又像那个人。
所以,怎么能断?
根本断不了。
她和丈夫的命运时刻缠在一起,方方面面都有影子。爱啊,恨啊,怨啊,两人都是分不开的。分是分不开,但关系的冷暖,靠的是自己为维护。
平王妃之前是懒得维护。
但现在,公主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她自然要找后路。她怎么能让女儿时刻担心,自己的娘亲要杀自己的父亲,呢?
母女二人说着话,公主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未近而到的通报声,“王、王妃,不得了啦!”
来通报的小厮看到公主,也顾不上请安,赶紧把自己的话说完,“王爷遭到围拥刺杀,从马上摔下去了!大出血!昏迷不醒!生命垂危!”
平王妃嘴角勾了勾,很快淡下去。
在听到通报的第一时间,宜安公主白着脸,回头看向平王妃。
平王妃不冷不热道,“看,这是天意。天不饶他,我也没办法!”
小厮一脸糊涂,没听懂平王妃这话的意思。但他不需要听懂,因为下一刻,平王妃脸上就挂上了正常妻子该有的焦虑担忧之情,果断道,“怎么回事?!王爷怎么会出事?带路!”
宜安公主站在平王妃身后,看平王妃强作镇定,在众侍从的引路下,急忙下城楼。她一心忧虑,又气又惊又怒,要去看望自己那生死不明的夫君。
可是在上一刻,公主明明知道,平王妃有杀平王之意。
爱恨都在一瞬间,真假难辨。
有个大胆的想法,在公主脑海里生成。一旦产生,分明不敢置信,这个念头却怎么也下不去。会不会,爹的出事,还是娘的一手策划?
她有两步棋。
上前一步,平王死,她死。
后退一步,平王生死不明,她扮演挂念夫君的妻子。
会不会,娘在一开始,就算到了这一步?
公主面色雪白,唇角颤抖。她心有那样的猜测,却连问的勇气都没有。那是她爹娘,手心手背,她……不想做选择题啊。
公主浑浑噩噩地随着平王妃一起回了府邸。
众医者已经全都请了进来,进进出出,一起救治平王。但因为主事者不在,众人失去主心骨,皆不知该做什么。一群谋士在前厅坐立不安地等候,以程大人为首,脸色极其难看,嘴里不停轻声祈祷,祈祷王爷平安无事。
他当然着急,当然是真心希望平王安康。毕竟,平王是在戎州出的事,是在他的地盘出的事!若王爷有个万一……程大人头晕眼花,摇摇欲倒,觉得自己经受不起这个刺激。
气氛低压若黑云压境,纷沓而来的脚步声许多,都让人提不起劲。
平王妃冷静的声音从厅外传来,“从现在开始,立即封锁府邸,封锁王爷的一切消息。若有一个字传出去,提头来见我。”
众人抬头,门扇大开,高贵雍容的平王妃从外进来,她一边走,一边吩咐,身上披着的斗篷被侍女褪下,一道道传到后头。她一步步走来,用抚平一切的声音,用生来带有的威压,把厅中一切阴郁扫除。
她眸子冷冷扫过厅中诸人,“各位,王爷出事时,你们与他在一处。从这一刻此,你们吃穿用度都得在这里,不能离开一步。等王爷平安,自会解禁。现在,先委屈诸位大人了。”
“不委屈不委屈……”众人连忙表示,大家都知道自己身上现在有莫大嫌疑,王妃这样的安排,反而是保护他们。
真是奇怪,之前这些人明明看平王妃不顺眼,认为是平王妃绊住了平王的脚步,让王爷不能彻底打压名门,束手束脚。但现在,平王妃一来,大家竟齐齐松了口气,又心有惭愧。
平王妃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她根本不和这些人多话。
“大夫是从哪里请来的?以我的名义,向戎州陆家、谢家、陈家……发帖子,请他们相助请名医,不管成否,本王妃日后都感激不尽。”陆家、谢家、陈家,都是戎州有声望的大家族,大豪门。平时,都是被平王冷着处理的。
“还有刺客,是从哪里冲出来的?戍卫军首领来见我!那刺客有没有自尽?自尽后有无同伴?查!给我一步步查!”
……
“是!”
“遵命!”
命令一道道颁布下去,六神无主的诸人都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
宜安公主站在门后,看娘熟练地处理这些事。爹打压名门,娘在提拔名门。爹昏迷不醒,娘在帮忙理事……所处位置不一样,平王妃却没有什么不正常,她是真的在查这件事。
可是,真的要查?
那刺客……真的不是平王妃安排的?
公主咬着唇,沉默看着平王妃。
“姐姐!爹怎么了?”清脆如铃的声音一叠声响起,公主被身后人撞一下。
小郡主焦急万分,“爹呢爹呢爹呢?”
公主看了妹妹一眼,再看眼被人围着的平王妃,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阿静的样子,才是担心亲人的真正模样。平王妃太冷静,她要么是对爹彻底寒了心,要么是早知此事。
公主跟小郡主一起守在屋外,不安地等着消息。到晚上,里面仍然没传出好消息。平王妃处理完前面的事,一脸疲惫地过来,并吩咐两个女儿下去休息。
“尤其是阿离,这里环境不好,你不能守在这里。等你爹醒了,娘会派人去通知你们的,都下去吧。”
小郡主不想让娘在这个时候还为自己头疼,点点头,乖乖下去,泪眼汪汪,一步三回头。
平王妃揉着额角,听到背后幽幽似鬼魂的声音,“爹还会醒来吗?”
“……!”平王妃惊怒回头,被公主吓住,她抚着胸口,眉目冷厉,“宜安,你要死么?!这样吓唬自己的娘?你爹当然会醒来!他肯定会醒来!”
公主专注地与平王妃对视,默默点了点头,被平王妃派人送了出去。
她一脚深一脚浅,被侍女们送回自己的院落。她走得跌跌撞撞,思维浑浑噩噩,又累又怕,全身发抖,可又没人敢说。
进了自己的房屋,宜安公主将侍女都赶下去,反手关上房门。她头抵在门上半天,忽觉得不对劲。猛地回头,便撞入青年清冷的怀抱。
“秦景!”公主惊道。
青年低头看她的眼睛,“嗯。”
公主顿觉委屈万分,眼泪开始掉,“你走了这么久,把我一人丢下。我就知道你没良心,可没想到你这么没良心……”
秦景无话可说,他不是被公主派出去的吗?公主倒打一耙的技能,越来越无下限了。不过秦景没说什么,他伸手将哭哭啼啼的公主抱入怀中。一入熟悉的怀抱,公主哭得更惨。
人就是这样,知道有人疼自己,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哭一哭的。
“你都走了十二天了,你不知道我一个人遇到了多少事。我天天想你回来,可你总不回来。秦景,别再走了好不好?”
秦景将公主抱在膝上坐下,从她袖口取帕子,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仰着脸,方便自己为她擦眼泪。这番动作,秦景做的极为熟练。
十二天四个时辰。
他心里记得很清楚。
这段时间的难捱,也超乎他的想象。心里牵挂着人,和以前的独身一人完全不同。他开始犹豫,开始踟蹰,开始留后路。
秦景知道,从此以后,他大约再没办法像以前那么洒脱了。
不过,他甘之如饴。
“出什么事了?”秦景问公主。
公主抽抽搭搭,把这些日子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她对别人不敢说,也面对秦景,却把自己对娘的怀疑也说了出来。
“秦景,我觉得娘有两步路。第一步是毁灭性的,爹死,她也死。第二步,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她要翻牌,要给爹一个教训。我怀疑……那什么刺客,都是娘派出去的。”
秦景问,“公主要属下杀了王妃吗?”
“当然不是!”
“那公主是要属下帮王妃,再次刺杀王爷吗?”
“当然更不是!”公主瞪直眼,看着一脸严肃的侍卫大人,“你怎么能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秦景没解释——看,效果多么好。刚才还一脸愁苦伤心的公主,在他两句话后,就恢复了生气,眼眸亮灿,火光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