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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小川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下面垫着松软的褥子,新在太阳底下晾晒过,散发出清香,身上盖着一床薄衾,缎面之上绣的一只老虎,并不凶恶,反倒憨态可掬。他侧头看了看屋子,视线所及,摆设不多,却都精致典雅,窗户前的桌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一盏鹅颈花瓶里插着三两朵桃花,轻风拂过,微微摇摆。
这番景致他从未见过,心中疑惑,想要起身,用手一撑,却是绵软无力,不由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紧接着他听到在头的上方有人惊喜地喊道:“你醒过来了。”一个中年妇人伏身下来,目光中满是欣喜,情不自禁含着泪花。石小川见这中年妇人容貌秀丽,眉目如画,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温婉气质,一眼望去便让人心生亲切,又见她心系自己,见得自己苏醒便满心欢喜,顿时感激万分,轻轻地说道:“这位……姑姑,多谢你救了我。”
中年妇人面上的神情大变,眼睛挣得大大的,问道:“你喊我什么?”石小川本想喊她大娘,感觉不妥,又想喊大姐,似乎过于轻浮,前后一想,还是姑姑比较妥帖,见她神情有异,颇感不解,说道:“我喊你姑姑。”中年妇人脱口说道:“可是我是你娘呀。”
石小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喃喃地说道:“你是我娘?”中年妇人眼中流下泪来,哭道:“可怜的孩儿,你受了多大的罪。怎么自己的亲娘也不认识了?”石小川觉得这事太过荒唐,心想:这世上难道真的有人与我长得如此相像,竟然连自己的爹娘都分辨不出来?
他见中年妇人泫然欲滴,心生歉意,说道:“这位姑姑,抱歉得很,我不是你儿子。我叫石小川,家住绛州。你若是不信,有我右腿上的伤疤为证,那是小时候随我娘下田干活,不小心被镰刀划伤所致。”中年妇人撩开他身子盖的薄被,露出右腿来,说道:“可是你腿上并没有伤疤。”石小川抬头去看,这一看可惊得非同小可,就见他的腿上果然完好,哪里有什么伤疤?就听中年妇人叹道:“傻孩子,我们家又没有田,你怎么会去田里干活呢。”
他心头一片茫然,猛然想起被秃鹫啄伤过左臂,赶忙抬起左手去看,左臂上竟然也是完好,他看着中年妇人,满脸疑惑。中年妇人慢慢地说道:“在你左股上生的有三个黑痣,我生你出来的时候,你爹看到,还说这是药王菩萨下凡,将来必有出息。”石小川将信将疑,想要去看,又碍着中年妇人在场。中年妇人微微一笑,说道:“你是我生出来的,还用得着害羞吗?”她俯身下来,轻轻褪下石小川的裤子,石小川闻到她身上一股清香入鼻,再看自己的左股上,果然长着三个黑痣,到这时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任由中年妇人重新帮他收拾齐整,将薄被盖好,脑子里不住地在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已经死了,像大哥说的那样,重新投胎做人,到了另一个天地?可是我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个时候房门一开,走进来一男一女,俱都年过六十,看身上的打扮该是下人,看到石小川苏醒过来,都是欣喜万分。老妇人拍手笑道:“这真是太好了!少爷总算醒过来了。等到老爷回来,这一家子可就又团圆了。”说到喜处,也是掩面哭泣。石小川怔怔地看着这两个人,又满脸疑惑地看了看中年妇人。中年妇人笑道:“你该不会把好婆和董伯也都忘了吧?不过没有关系,你是在外面受了惊吓,只要好好调养,身体慢慢恢复了,就都会想起来的。”她说到动情处,忍不住又流下泪来,说到:“儿啊,你被坏人偷走,可真是把娘担心死了。”
石小川只觉疑云难解,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眼前所见到底是怎么回事,心头烦闷不堪,一阵天旋地转,又晕了过去。昏迷前的一刻,他还听到屋里几个人同声惊呼,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几个人都是真心对我。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会昏睡,一会苏醒,昏睡中便做各种噩梦,梦见爹娘手牵手自顾着说说笑笑在前面疾走,任自己怎么追也追不上,急得他大喊。冲水冲了过来,他挣扎着想游到岸边,好几次快要游到,又被一个浪头打入水中,渐渐体力不支,沉入水底。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他,却原来是他娘来救他,可是等他被拉到岸边,抬头去看,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把他吓得尖叫,苏醒的时候也是脑袋沉甸甸的,各种往事被打乱揉碎,从眼前飘过,一会看到顾廷玉面目狰狞,扬言要砍断那戏子的胳膊,一会又看到杜乘风大呼小叫,前后奔突,正要对“五兽”痛下杀手。往事种种却没有一件和眼前发生的一切能够联系起来。虽是迷迷糊糊之中,可是有一件事他却是非常清楚,那就是这几天里那中年妇人衣不解带,寸步不离自己的床头,若说不是自己的亲娘,却是比亲娘照料的还要悉心。
不知不觉几天过去,一天早晨他苏醒过来,依旧看到窗明几净,听到一阵铃铛的轻响,抬头去看,看到床头挂着一串小铃铛,轻风吹过,微微晃动,传出叮当声,听着心里平静。这时他看到中年妇人趴在床脚,显见得日夜陪护,疲惫不堪,已然入睡。他屏住呼吸,怕吵醒了她,只是腿脚伸得久了,终于忍不住稍稍动的一动,中年妇人立时醒转,抬起头来。他见她面容憔悴,两眼通红,却是掩不住的欢喜,不由得心头一阵感激,问道:“你真是我娘?”
中年妇人连连点头,眼中含着泪,说道:“孩儿,我当然是你的亲娘。”石小川见她满脸期待,等着自己喊出口来,终于忍不住,脱口喊道:“娘!”中年妇人掩面,喜极而泣,说道:“你终于肯认我了。”
中年妇人拿出一块手帕擦拭泪水,石小川看到手帕上绣着两只鸳鸯,甚是好看,再看她素手芊芊,十指修长,心想:我娘的手真是好看,问道:“娘,我是怎么走丢的?”中年妇人心绪稍定,说道:“这都怪你爹,坊上布置花灯,说是恭贺国主病愈。我说人多,你爹偏是不听,带着你去看花灯,到了灯市却只顾着与人说话,一不留神就把你给丢了。等他回来告诉娘,要不是好婆死命拉住,只怕我当时就要和他拼命。”说到后面,她微微一笑,脸上略带羞涩。
石小川见她谈吐轻柔、举止温婉,着实想不出来她要与人拼命的样子,又问道:“那我又是怎么回来的?”中年妇人笑道:“自从丢了你,我每日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也是天可怜见,那一日你自己就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虽说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可是我一眼就认出来,是我的儿子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了。”她说到激动处,身子微微颤抖。石小川在心里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对于她所说的却是毫无印象,却也颇为感动,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摩着她的手背,说道:“娘,我已经回来了。”
中年妇人破涕为笑,握住了他的手,只觉温香柔暖。石小川想到另一个娘,辛劳操持,双手生茧,握在手中却是给他无尽的温暖,心头又是一阵迷惑,着实搞不清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中年妇人见他眼中掠过一丝疑虑,便指了指床头的铃铛,笑道:“你还记得这个吗?”
石小川不解地摇摇头。中年妇人笑道:“你小时候睡不踏实,非要挂上这个铃铛,轻风一吹,叮当声响,过得片刻,你便睡着了。”她站起身来,捧过来一个盒子,里面盛着弹弓、铁环,都是儿童玩耍的物件,说道:“你玩过的每样东西,娘都舍不得丢,想着你若是回来了,还要玩。”她猛地醒悟,笑道:“可是你已经长大了这许多,怕是不要玩这些小孩子的家什了。”石小川见她所言皆出于一片赤诚,心底感动,又问道:“娘,我爹去了哪里?”
中年妇人说道:“他把你走丢了,心里也是难受得很,哪里还在家里待得下去,到处找你,一出门就是好几个月。这回等他回来,不知道该有多开心。嗯,你长得和他越发像了。”她拿过来一面镜子,笑道:“你自己看看。”
石小川接过镜子一看,里面的人生得脸型消瘦,眉清目秀,和自己原来那副浓眉大眼的样子迥然有别,虽是看着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到了这时,他再无怀疑,心里暗叹:罢了,罢了,多半是我走丢以后,遭了什么事,把自己的身世都给忘了,却生出种种幻觉,什么石破虏、杜乘风,都只是我做过的梦吧。
他正这么想着,房门一开,好婆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说道:“少爷该吃药了。”他皱了皱眉头,对中年妇人说道:“娘,这药吃了许久都没见成效,是不是该换个大夫看看?”中年妇人抿嘴一笑,说道:“傻孩子,你真是糊涂了,我们家就是开药铺的,若说是给人看病,这方圆百里,又有谁比你娘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