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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表叔窦婴离去,刘荣又独自一人,在小院内的躺椅上静坐沉思了许久。
——刘荣很喜欢自己这方小院,也很享受这样的独处。
相较于宫内大多数只有殿室,而没有外院的宫殿,这处小院,总是能给刘荣带来心灵的安宁,还能将深宫压抑氛围所带来的窒息感缓解些许。
只是此刻,刘荣却并不是在思考、吸收表叔窦婴方才那番话;
而是仍遥望向窦婴离去的方向,嘴角却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古怪笑意。
“晁错,是在为法家的未来而筹谋。”
“表叔,又何尝不是在为儒家的将来布局呢……”
···
“就这空口白舌的三两句话,便想拿捏了皇长子?”
“儒家难道还真把我,当成了又一个孝惠皇帝不成?”
暗下如是想着,刘荣终是惬意的眯起眼睛,放松身心,享受起这难得的独处时刻。
刘荣当然知道何谓征辟,又何谓‘举贤良方正’。
毫不夸张的说:在如今汉室,哪怕是个一无是处的人——甚至哪怕是个似人非人的玩意儿,只要被驷马征辟,那就当即便是半个国士!
盖因为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载,汉家征辟过的名士,不超过五指之数。
没被拒绝,顺利征辟入仕的人,更是只有贾谊、晁错二人!
——太祖高皇帝年间,始皇帝所任命的七十位博士当中,还有四人幸存于世,且一同隐居于商山,为世人称为:商山四皓。
太祖刘邦派人携重礼拜访,以安车驷马相迎,宗周征辟名士的流程完完整整走了一遍,却只是换来这四位秦博士,到长安见了刘邦一面。
与其说,这四人真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老迈昏聩,无以助陛下’,倒不如说:他们就是拒绝了刘邦的征辟,又怕刘邦面子上不好看,才来长安面圣,顺便玩儿了一圈。
那这四人究竟什么来头,居然胆敢拒绝一朝开国之君的征辟?
只需要提一件事,便足矣说明一切。
刘邦晚年,看太子刘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易储改立赵王刘如意的心思愈发强烈,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便是高后吕雉,也难免慌了神。
最终,吕后发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力量,终得以通过留侯张良的渠道,将这四位秦博士,即天下人口中的‘商山四皓’请到了长安,在太子刘盈身边待了一段时间。
有一次,四位老者更是跟着太子刘盈,一同出现在了刘邦的面前。
于是,刘邦自此对‘不成器’的儿子刘盈刮目相看,便也就此不再提易储之事了。
诚然,作为开国之君,刘邦考量储君太子是否需要另立,绝不可能是四个前朝遗老跟着太子在自己面前晃悠一下,就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不得不说:这四位老者对太子刘盈的态度,在刘邦放弃易储另立的决策过程中,同样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而这四个人——商山四皓,便是太祖高皇帝一朝,唯一一次被长安朝堂征辟的案例。
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太祖刘邦,都并未再征辟任何人。
一直到了先帝年间,汉家第二、第三次征辟,便分别结出了晁错、贾谊这两颗果实。
之后的第四次征辟,也同样是一个能人。
——闻名天下的日者:司马季主!
只可惜,这位精通《周易》的卜算大师兼天文学家,更大的乐趣是游离天下,从不同角度观察天象,同时又十分厌恶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先是在十多年前,婉拒了先帝的征辟,到了去年,又婉拒了当今天子启的征辟。
对此,无论是‘仁义无双’的先帝,还是‘宽宏大量’的当今天子启,都只能唾面自干。
非但没有因此而动怒,反而还再派人送去礼物,表达敬意的同时,再三强调‘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这,就是汉家‘征辟名士’,以举贤良方正的含金量;
——自有汉以来,五十多年的时间里,总共征辟仅五次,受征辟人次仅为七!
最终更只有两人接受征辟,顺利入朝。
其中一个,是后世人耳熟能详,更留下《过秦论》在内的无数名策、名著的贾谊——贾长沙;
另一个,便是当朝内史晁错。
毫不夸张的说:征辟二字在这个时代,几乎就等同于在一个人头上,贴上‘国士’二字,来作为官方认证标签。
只是先前,刘荣并不了解晁错的脾性,一叶障目,倒给了表叔窦婴说教自己,顺带夹杂私活,潜移默化的推销自家学说:儒学的机会。
“历史上的小十,大抵也是这么被带歪的?”
“旁的不说,儒家这一手洗人脑子的手艺,那是当真没的说。”
“——堪称一绝。”
“要不是早就带着防备,连我都险些着了道……”
如是想着,刘荣只笑着微一摇头,原本眯起的眼角,也终是缓缓合闭。
没人知道此刻,皇长子在想什么。
也没人知道天子启,对晁错做了什么。
人们只知道:在春正月朔望朝,一反常态的在《削藩策》一事上含糊其辞后,仅仅只过了十五天,晁错便满血回归。
——春二月首的朔望朝,晁错火力全开,枪口直指吴王刘濞!
什么不朝长安、居心叵测;
什么私藏甲胄、蓄养死士;
更或是重金行贿朝臣贵戚、遍插耳目于帝都长安……
凡是能置人于死地,而且是动辄死一户口本的罪名,便都被晁错一股脑的扣在了吴王刘濞头上!
晁错疯狂撕咬,天子启自也没放过如此良机——开口便是削夺吴国的豫章、会稽二郡!
这一下,饶是对天子启要削藩,尤其是重点削吴国一事有所准备的长安朝堂,都着实被吓了好大一跳。
两个郡!
赵王、楚王,一个国丧期间饮酒,一个更是在国丧期间奸伦,也不过是各被削了一郡!
而整个吴国,也不过豫章、会稽、广陵三郡,共五十三城的封土而已!
天子启开口就是豫章、会稽二郡,直接夺了吴国三分之二的国土不说,还把吴国的命脉:采矿、铸钱业所在的会稽郡也夺走!
就给刘濞留个广陵郡,这还能叫‘吴国’?
还不如直接改叫广陵国,更或是和原本的历史上那般,改叫江都国得了……
短暂的惊愕之后,朝野内外也瞬间明白:天子启,压根儿就没指望吴王刘濞奉诏。
与其说,这份诏书是通知吴王刘濞:你的会稽、豫章二郡被削夺了,倒不如说这,是天子启给吴王刘濞下的战书。
——来啊!
——举兵啊!!
——谋逆啊!!!
——叛乱呐!!!!
意识到这一点,原本还打算捏着鼻子,勉强接受天子启以《削藩策》逼反吴王刘濞的朝臣百官,顿时便群情激昂了起来。
天子启这一手,实在太糙、太心急;
非但会出乎吴王刘濞的预料,也同样大大出乎了长安朝堂的预料。
如果真送这么一份诏书去吴国,那被天子启打个措手不及的,可就不单只有吴王刘濞了……
三月,朝中比二千石以上的重臣,便有不下十人先后入宫,劝天子启稍微耐心一些,别这么心急,再准备准备;
四月,劝谏天子启的人群中,开始出现九卿的身影:廷尉张欧。
但对于这位从太子宫时起,便一直跟在身边的潜邸心腹,天子启的态度,再一次表明坚定不移的立场。
——廷尉张欧,德不配位,居廷尉而不能断冤屈,得死囚而不敢斩其头,即日罢免!
五月,御史大夫陶青请求入宫觐见,天子启直接拒绝接见!
六月,东宫窦太后遣人来问……
就这么拉扯到秋七月,此事,才终于在天子启的独断专权,以及东宫窦太后的默认下盖棺定论。
吴王刘濞,坐大逆,削会稽、豫章二郡!
诏书即日启程,发往吴都广陵!
尘埃落定,已成定局,长安朝堂也只得迅速接受这个既定事实,开始飞快筹备起应对反叛的准备事宜。
直到一个月后,那支汇集全天下人目光的使节队伍,才终于磨磨蹭蹭的抵达了广陵城。
这一日,广陵城上空,万里无云。
这一日,广陵城之内,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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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夺会稽、豫章二郡?”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
吴都广陵,西城门外。
吴王君臣上下,早早便等候在了城门外,迎接长安来的天子使节。
已年过花甲的吴王刘濞,更是拄着那根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赐下的鸠杖,颤巍巍屹立于人群前方。
自那年轻使节手中接过天子诏,只大致扫了一眼,吴王刘濞便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撒向面前那说起话来,都已经有些磕绊的年轻使节。
“这,当真是长安天子的诏书,而非你这孺子随笔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