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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的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身子剧烈的抖起来,喉咙里呼噜呼噜痰响,快要被气得晕过去了——堂堂青天大老爷,被骂不说人话,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羞辱啊!
秦林很傻很天真的笑着:“不好意思啊海老先生,您学问大会说外国话,可我是锦衣武官,听不懂你说的那些啊,要不你拿人话,哦不,我可没骂你不说人话的意思啊,我就是想请你拿老百姓说的话再说一遍。”
海瑞呆了半晌才想起来,秦林是个锦衣武官,刚才自己那些之乎者也的未免太过深奥,说不定他真的没听懂。
唐敬亭别过脸,因为他快忍不住笑了,老师一向严肃端庄,什么时候吃过这个瘪?偏偏遇到秦林这粗人,实在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陆远志、牛大力几个却格外开心,明晓得秦长官和徐文长、张紫萱拽文时,也有说有笑的,哪里会听不懂?明明就是变着方儿骂海瑞呢!
解气!白霜华心头一直有点堵,到现在终于舒坦了,海瑞什么清官啊,还以为是为百姓好的,原来也知晓得什么礼仪廉耻国之四维,可着劲儿替朱明伪朝涂脂抹粉,我呸!秦林骂得好!
海瑞看着秦林“天真无邪”的目光,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又解释了一遍。
他认为断案时,不损害原告的利益,就要损害被告的利益,反正针锋相对的双方不可能皆大欢喜,这时候为了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礼义廉耻三纲五常这套东西。就宁愿委屈弟弟,不要委屈哥哥,宁愿委屈刁顽,不要委屈愚直。如果是争产业呢,就委屈士绅,不要委屈小民,如果是争面子呢,就委屈小民,不要委屈士绅。
说罢,海瑞就把顾克渎盯了一眼:“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传扬出去。不免有伤士林声誉,也有损世道人心,所以老夫替你遮掩过去,但你自己须得反躬自省。切勿再犯!”
顾克渎脑门上汗珠子浸出来,朝海瑞深深一揖,站起来已经面红过耳。
顾晦明神色稍有变幻,磕了个头,拉着羞愧的兄长与众人道别离开。
秦林心头冷笑一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第二起案件是争产业,海老先生就在小户与大族之间,选择委屈大族;而第三起案子涉及脸面。您就委屈小民,顾全巨室的脸面了!”
海瑞很满意秦林的回答。朗声道:“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士大夫要保持清誉,引领世道人心,这脸面不得不看重,而市井小民唯利是图,有利益就满足了。刚才老夫下判,既顾全士大夫的清誉,又让小民得利,这才两全其美。”
“老师真是明天理、查人心,所思所虑皆极为深远!”唐敬亭做出感动莫名的样子,大大捧了海瑞一下。
断案时顾全士大夫的脸,又顾全老百姓的钱包,还有什么比这更公道的呢?怪不得海瑞政见不受欢迎、做官一再贬谪,但他断的案,从官绅士大夫到百姓都交口称誉啊!
哈、哈、哈,秦林心头大笑三声,暗道:“海青天,原来是这样的青天,如果这么断案,张公鱼都比他做得好,肯拿自己钱包补贴原被告,岂不是活菩萨了?”
当然,张公鱼的名气永远不会赶得上海瑞,人家多清廉啊,一毫不取,布衣芒鞋,四十亩薄田,一所又破又烂的房子,任谁看到了都会感动莫名吧……
这真是见面不如闻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早听得海瑞名震九州,秦林就算做梦也没想到,他本人竟然和传说中的那个青天大老爷完全是两回事,海瑞根本就不是什么维护百姓利益,他只是机械、武断、自以为是的维护儒家的纲常廉耻!
从这个出发点,他根本罔顾事实,害怕士林传出丑闻,就以宽纵罪犯的方法来保护世道人心!
比起想方设法查明案情的包拯包龙图,比起写下第一本法医学著作的宋慈宋提刑,海瑞断案完全就是另外一种模式,一种秦林绝对不可能认可的模式。
“好一个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士绅;事在争言貌,与其屈士绅,宁屈小民,”秦林霍的一下站起来,冲着海瑞拱拱手:“可我谁也不想屈,只想查明案情,还世人一个公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海瑞脸上怒容闪现,好不容易忍住气:“秦小友,我做的都是为了维护纲常,为了澄清世道人心,你可知礼义廉耻乃国之四维……”
“如果礼义廉耻要靠作假、冤枉好人、宽纵罪犯来维护,那一定是假仁假义,”秦林冷笑三声,将手朝一招:“弟兄们,我们走!”
“走喽!”陆远志、牛大力带着弟兄们,大摇大摆的离开,进府之前人人对海瑞海青天充满敬仰,这时候却懒得看他一眼。
白霜华心情愉快,颇为不屑的撇撇嘴:所谓清官,不过如此,取大明朝的天下,也许并没有那么难……
走出府衙回到自己家中,正厅上几个人吵得翻了天:“你们为啥把咱抓来?绑票啊,绑票啊!”
“钱老大,我求求你,田地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你明明没有借钱给我,为什么要诬告?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
“别吵,现在咱们能不能活着离开都不一定,你还记着那点田地!”
秦林吩咐陆远志出去布置,文昌县的赵小四、钱老大,定安县的老张和老李,两起案件的原被告都被捉了来,由亲兵弟兄看守起来。
这四位吓得胆子生毛,看看身边的亲兵校尉,一个个膀大腰圆神情彪悍。腰间悬着利刃,心头未免害怕得很。
钱老大薄有家产,定安县的老张是大族,这两个且罢了。赵小四穷得叮当响,老李也是小门小户的,心说要绑票也不会绑我们俩啊!
正在说话间,秦林踱着四方步走进来。
四人一看是曾经和海青天、唐知府坐在一起的锦衣官员,心头就打了个哆嗦,要知道这些缇骑都是心狠手辣的货色,落到他们手中可不见得有好果子吃。
陆远志向他们介绍:“不要怕,这位是我们秦长官。断案如神,他要重审你们的案子,只管从实招来吧。”
重审?四个原被告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赵小四才迟疑道:“真要重审小人的案子?那不是海青天审过了吗?”
秦林微微一笑:“他审他的。我审我的。”
“如果审下来不一样呢?”赵小四眼睛变得亮亮的。
秦林自信满满:“谁审得对就按谁的来。”
“喂,你什么人啊,我的案子是海青天审过的,你别胡说八道啊!”钱老大不服气了,梗着脖子直嚷嚷。
牛大力舞着镔铁蟠龙棍。刷的一棍挥下去,带起的劲风叫钱老大头皮直炸,再看看那棍子的粗细重量,就差点把尿吓出来。脖子一缩,什么也不敢说了。
秦林笑着摆摆手。“老牛不许如此,这次审案。我不动他们一根手指头,要叫他们心服口服。”
准确的说,是要叫海瑞和唐敬亭心服口服,特别是海瑞!秦林要用自己的方法向那个顽固的老人证明三个字:你错了!
“借条给我,”秦林朝钱老大伸出手,掌心摊开,四根手指头招了招。
钱老大无可奈何,只好把借据给了秦林。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赵小四向钱老大借白银五十两,月息一分二厘,限六个月还清,到期不能还款,就以祖传田地抵偿,在借方、贷方和中保人的名字底下,不是画着花押,就是按了指印。
借据本身是没问题的,连赵小四自己都承认借据是他出给钱老大的,争论则在于,钱老大说是实打实借了钱的,赵小四却说因为孙三哥把钱借给他,他就没有找钱老大拿钱。
“你既然这么说,为什么当时不找钱老大拿回借据呢?”秦林看着赵小四。
赵小四顿时叫苦连天:“哎呀长官您不知道,那时候我去找他讨还借据,他说已经撕掉了,也就只好作罢,哪晓得过了六个月,他又拿出借据,要收我的祖传田土啊!真是冤枉,冤枉……”
秦林笑着弹了弹借据,又问着钱老大:“不用说,你肯定是说一手交钱一手交借据,当时就交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