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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胡知州的日子很不好过,一连串的事,把他弄得焦头烂额,几夜都睡不安稳,凌晨时分,好不容易在三姨太的尽心服侍下安稳睡着,鸡还没叫呢,却听到了师爷沙前蹈的公鸭嗓子在尖叫:“东翁,东翁,大事不好啦——”
胡知州揉着腥松的睡眼,异常愤怒,想沙师爷要是说不出什么大事,就痛打他八十大板,可当慌慌张张的沙前蹈结结巴巴说了一句话后,胡知州却宁可自己被痛打八十大板也不愿意发生眼前这事:近千刁民集结县衙前,为首的人手持着《大诰》。
《大诰》,是本朝太祖洪武皇帝亲自编定的,有《大诰一篇》、《大诰续篇》、《大诰三篇》和《大诰武臣》,是由案例、峻令和朱元璋的训斥等组成的,其中主要是有关严惩官民过犯的案例汇编和带有特别法性质的重刑法令。
《大诰》是御制圣书,它具有最高法律效力。在《大诰》里,洪武皇帝号召百姓,一旦省府州县各级官员胆敢在国家律法规定之外巧立名目搜刮钱财,准许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人,联合附近的乡民,一起到京城来告御状,朝廷将给予惩处;各级官员如果清廉能干,政绩卓著,也准许百姓们进京汇报,朝廷将给予奖励。
后来,《大诰》中甚至破天荒地宣布,在明廷的疆域之内,任何人都可以冲进衙门,把他们认为不称职、不满意的官吏抓起来。如果官吏们断案徇私舞弊,被冤枉的人可以纠集四邻,直接把这些官吏们抓起来扭送到京城;如果有人强买强卖、收税此多彼少、受贿放纵罪犯而栽赃良民的,都允许百姓们直接把他们抓起来,送京查办。
洪武年间,常熟有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陈寿六,平日里总受到当地县吏顾英的迫害,这个顾英不但迫害陈寿六,而且“害民甚众”,忍无可忍的陈寿六率领自己的弟弟和外甥,把顾英绑起来,手持《大诰》,到当时的京城南京告御状。洪武皇帝非常欣赏陈寿六的行为,赏给他二十锭银钞——相当于后世几千块人民币,又赐给三人各两件衣服,还免除了陈寿六三年的“杂泛差役”。之后,洪武皇帝还将此事通报全国并予以表彰。
难道,那些刁民想效仿陈寿六,把自己绑送京师治罪?胡知州浑身颤抖起来,真要那样,恐怕自己有去无回了。
沙师爷却从最初的惊慌中醒过神来了,安慰说:“东翁休慌,这事还有转圜余地,自从太祖驾崩之后,《大诰》就有名无实了,太祖之后,还未有民抓官之事发生;况且当今圣上仁慈,绝不容许这等事情发生;再者,东翁自有贵人相助,京师离此山长水远,那些刁民能奈东翁如何?”他越说越得意,竟然闭着眼睛捻着胡须摇头晃脑起来。
胡倱盛气得七窍生烟,心说这话你之前也已说过,现在却为何又大惊小怪吓本官,正想着要不要让人把这老小子拉下去打一顿,门房尖着嗓子报丧一样嚎着就进来了:“老爷,老爷,刁民闯进来啦——”
胡倱盛腾地站起身,准备给这没规矩的奴才两个大嘴巴子,但马上就脸色惨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起来,那个没规矩的奴才身后,是十几个被人打得抱头鼠窜的家丁,他们后面,是一群身穿儒衫却高挽袖管的读书士子,为首那个老者,手里高高擎着一本书册,那应该就是《大诰》吧。
原本,慕轩只想鼓捣一次小型的“动乱”,本城“生民”弟兄中,有位颇有名望的士绅叶耕云,从十七岁开始参加科考,而立之年才乡试中举,在次年会试中落第,却被选为副榜举人,朝廷授予他山西泽州学正一职,他在泽州管理教育近二十年,也为泽州培育了不少人才,最后却被地方豪强栽赃陷害,罢职归家。他是前年才经人引介入“生民”的,他回乡后创办了叶氏义学,原本义学是一些富户或乡人聘请塾师教授本族子弟的所在,但叶耕云搞教育二十年,眼界与众不同,他不光接受本族子弟,也接受外姓子弟,入“生民”前就得到了储掌柜等人的资助,义学非常兴盛,慕轩与叶耕云、储掌柜他们商议,让义学中的一部分年长的学生带头上州衙“闹事”,本地士绅商农中的弟兄从旁协助,加上开封府那边弟兄的响应,务必将胡倱盛这个知州弄下台,把祝霸城在本城的恶势力一举推翻。
但事态的发展远不是慕轩他们可以控制的,谁说老百姓懦弱可欺,谁说大明朝自方孝儒之后就没有有骨气的文人了!
叶氏义学的一些学生扯着“祝霸城罪有应得,许州民讨还公道”的横幅到州衙前“为民请命”,一路之上,他们高声朗诵着:“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间。”这首后世小学生都耳熟能详的《石灰吟》,对于河南地界的民众而言,意义非凡,当年,于谦曾经巡抚河南,在这里种树,打井,修堤岸,治黄河,赈济贫民,救助弱困,遗恩甚深,河南民众一直奉祭不止。如今这一路上吟诵高歌,一些上了年纪的路人竟然泪水涟涟起来,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不少遭受祝霸城残害的民众自发的参与进来了。
看见近百人在州衙前闹事,胡知州大怒,派衙役、捕快出来驱赶,那些衙役、捕快是本地人,平日里欺负个把乡亲还行,眼前这近百人闹事的阵势却还是第一次见,不敢惹众怒,畏缩不前,胡知州无奈,让自己的家奴上阵,可有慕轩安排的负责保护学生的人在,那十多个家奴没捞到半点好处,他们跟学生拉拉扯扯的情形,反而惹怒了闻声而来的州学中的很多生员,其中的叶子连、厉逢名本就是由叶氏义学进入州学的,一见学弟们挨打,当即撸胳膊就上前帮忙,他们在州学中人缘不错,而不少州学生员又痛恨胡知州这个助纣为虐的斯文败类,于是更多的生员参与进来了;
许州州学的学正黎廉和训导阎府都是前任知州邵宝亲自登门礼聘的本地名士,邵知州在任时,对州学教育看得非常重,对这两位也一直非常客气,可邵知州去年四月莫名其妙被贬官异地,来的这个胡知州只知道跟祝霸城那样的狼狈为奸,把许州弄得乌烟瘴气,根本不在意州学事务,对黎、阎二人更是傲慢无礼,黎、阎二人早就对他不满。这一次,黎学正跟阎训导觉得是打倒胡倱盛的好机会,就放任生员参与闹事了;
州学生员参与其事,社学的学生也不甘示弱,罢课跑来支援——社学是民间自办的教育孩童的地方,朝廷有规定,民间的社学允许接受所有民间十五岁以下的孩童,他们中的佼佼者,也会被选拔进州学,他们高声唱着:
“小嘛小儿郎,
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不是为做官,也不是为面子光,
只为做人要争气呐,
不受人欺负嘞不做牛和羊,
朗里格朗里呀朗格里格朗,
不受人欺负嘞不做牛和羊……”
这些孩童一来,把他们家不少成年男丁都带来了——没办法,孩子还小,可不能让他出事!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上演了。
很快,又从开封府传来消息,府衙正派人前来彻查胡知州“勾结豪强,伤天害理”的不法勾当,于是,“**”又上升成了“执《大诰》,绑知州”的“义举”。
事态越来越“严重”,慕轩最终亲自上阵,护持着叶耕云一行主事者……
叶耕云一行出了县衙,把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胡知州扔上马车,储掌柜扶着叶耕云上了马车,叶耕云举着《大诰》高声喊道:“各位乡亲父老,耕云这就前往开封府,向知府申诉,如果知府不能秉公断处,耕云将上布政使衙门,贪官不除,耕云誓不罢休!”
“好啊,叶老爷仗义!”
“叶老爷一路顺风,我等敬候佳音!”
“叶老爷一路小心!”
……
最后,叶耕云一行四辆马车在欢呼声中离开州衙,出东门向北行,直奔开封府。他们这一行人,就是慕轩事先敲定的,都是生民中人,见义勇为的叶子连、厉逢名自告奋勇一起前往,被叶耕云严词拒绝了——一旦事情有变,他们可不想牵累无辜。
马车一路出城,颠簸之中,胡倱盛被颠得晕晕乎乎的,马车辚辚声中,有两个声音在窃窃私语。
“为何不就按包小侠所说,将这狗官一棒子砸死,找个地方一埋,就万事大吉了?”一个声音恨恨的说。
胡倱盛吓得一哆嗦,脑子清醒了许多,侧耳细听,却听另一个声音说:“不妥,不妥,要是这样,你我还得背上杀官的重罪,叶老爷还得受牵累,不划算。之前说知府要来彻查,并非虚妄,那个开封知府徐联铎被人揭发包庇祝霸城,正想撇清自己,听说想把这个胡狗官当替罪羊,咱们这次去,肯定万无一失。”
“那这狗官必死无疑了?”之前的声音满是欢喜。
后一个声音“嗯”一声,说:“除非这个狗官敢揭徐知府的老底,要不,他就只能伸着脖子等挨刀了,徐联铎一向心狠手辣,说不定还会来个斩草除根,这狗官也要像祝霸城一样绝后了。”
“那就痛快了!”之前的声音非常兴奋,胡倱盛却是一阵揪心,自己原配跟第一房妾都只生了两个丫头,第二房妾才生了个儿子,如今才只七岁,徐联铎虽然跟自己一样蠢,但胜在心狠手辣,才能始终压在自己头上,为了保他自己的乌纱帽,姓徐的还真干得出嫁祸灭门之事,难道自己就等着胡家绝后吗?
他目光闪烁,开始盘算起来。
车外,储掌柜跟慕轩说完事先商议好的话,故意轻手轻脚走开,离着车子七八丈远,储掌柜舒了口气,说:“为求自保,这狗官该做些什么了吧?”
慕轩笑笑,说:“但愿他们能演一出精彩的狗咬狗好戏。”他的目光投向开封府方向,那里,此刻应该盛传着“许州知州被绑缚府城,决心揭发徐知府自保”的“谣言”了。
叶耕云站在马车旁,看着不远处的慕轩,心中满是感慨:这个年轻人要是在官场,或许可以扫除不少贪官污吏呢!
同一时刻,许州城西城的一处宅子后院中,沙师爷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躺在湘妃榻上的年轻公子禀报着许州最近发生的一些“怪事”,慕轩如果在这,必定会大吃一惊,那个年轻公子,居然是名满江湖的“惊天剑虹”夏侯潇湘,这个被无数女子许为“梦中佳婿”的“白玉郎君”,此刻一脸阴鸷之色,目光闪烁不定,听完沙师爷的禀报,他看一眼浑身瑟缩的这枚没有完成使命的“棋子”,冷哼一声,说:“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沙师爷如蒙大赦,赶紧磕一个头,恭恭敬敬道一声:“多谢主人!”在地上后退爬着就出去了,他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要是主人笑眯眯的来一句“下去领赏”,那自己就小命不保了。
夏侯潇湘看一眼一直垂手侍立目不斜视的连北里,说:“看来这个方慕轩确如你之前所料,不简单哪!我筹划许久的事,竟然毁在他手里,真是想不到啊!”
他的嘴角居然泛起非常动人的笑容,连北里看在眼里却是心中一紧,恭敬的说:“一个江湖小辈,翻不起什么大浪,主人之前已经让祝昌顺把那些银子转走,即便官府追究起来,也只会是徒劳无功。”
夏侯潇湘的神色一冷,说:“你真这么想?比起祝昌顺的家产,咱们劫到的就只是九牛一毛。祝昌顺死了,咱们投进去的那么多钱财如今成了祝家那些蛀虫争抢的肥肉,一旦这些家产落到别人手里,咱们数年的惨淡经营岂不成了泡影?方慕轩去开封府,必定是谋定而动,徐联铎那个草包恐怕也是自身难保了,为今之计,得把这里的闲杂人等扫除干净,打探一下,来风客栈掌柜跟其他那些跟着方慕轩闹事的都是些什么人,好好谋划一下,说不定还能捎带上这个方慕轩。”
连北里脸上闪现诧异之色,但马上点头说是,夏侯潇湘问他:“海长峰那边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