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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姨娘死了,秋明韵便住了碧松苑,想时时刻刻在这里感受生母曾走过的味道。秋明容和她挨得近,好方便随时照顾她。而此刻,碧松苑里却是人满为患,丫鬟进进出出,神色紧张而担忧。浓重刺鼻的草药味如浓雾布满整个房间,隐隐约约还有一丝血腥味。乌木雕花刺绣屏风后有人影攒动,其中夹杂这秋明容焦急的轻呼和隐隐的哭腔。
“明韵,你醒醒,你醒醒啊…”
三夫人坐在床头,面色担心眼底含怒。府医站在一边,额头冷汗涔涔。另一边站着秋明锦,他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乌紫的秋明韵,那一双从来只看得见女色的眼睛,头一次露出几分心疼来。
“药还没好吗?”
秋明容正待说话,就听到有脚步声急急走进来。
“八妹怎么样了?”
是秋明月。
秋明容眼睛一亮又覆灭,期期艾艾的回过头来看着她。
“五姐,明韵她…她…”
她抓着秋明月的手,紧紧的,若非秋明月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估计都把她的手给掐出血来了。秋明月拍拍她的手,轻声宽慰着。
“别担心,没事的。”
三夫人看到秋明月,却是有些惊讶。
“明月,你怎么来了?”
秋明月道:“刚才祖父和父亲叫我去书房说一些事情,却听闻八妹旧疾复发,甚为严重,我便急急的赶来了。怎么回事?八妹不是自幼胎中带来的隐疾吗?怎么又变成中毒了?陈大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八妹的病可都是你在诊治的,怎么以前没事,今天突然就变成中毒了呢?”
焦急的语气,带着逼人的愤怒和质问。
陈大夫腿脚一软,立刻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
“五…五小姐,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给八小姐诊脉的时候,除了气血虚,没什么异样。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发现是中毒了。八小姐中的毒很厉害,不会立即要人性命,只会慢慢腐蚀人的身体活力,一点点抽掉生命力。这些年之所以没有发现丝毫异样,是因为八小姐体内的毒被一种长期服用的药物给压制住了。那药也是慢性毒药,两种毒相生相克,两者相碰,不会以毒攻毒,只能减缓两种毒性的药性,但是却又让人看不出丝毫中毒的迹象来。但是熬药的分量和时辰把握得非常精确,所以这些年来我才没有丝毫察觉。”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继续道:“今日不知道为何,八小姐服用的药量忽然加大了两倍不止,两种药在身体里碰撞,成分比例不均,是以造成两种毒共同发作,所以才会如此明显。如果不是发现的吉时,只怕会有生命危险。”
秋明容压抑的哭声加大了,悲痛而痛恨。
“明韵,你醒醒啊,明韵…”
秋明月凤眸一历,看着屋内低着头不敢说话的丫鬟,声音冷清而寒凉。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齐齐下跪,声音颤抖而害怕。
“五小姐恕罪,奴婢不知。”
“不知?”秋明月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旁边的小案几上,斥道:“你们都是平时伺候八妹起居饮食的丫鬟,她如何中毒,你们居然不知?要你们何用?”
三夫人自听秋明月说从书房过来,脸色就白了白。秋明月知道了这事儿,那么也就是说老太爷也知道了。她根本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她死死拽着手中锦帕,眼神阴沉的看着昏迷不醒的秋明韵。恨不得直接掐死她才好。此时听秋明月的怒吼声,她才猛然惊醒。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几个丫鬟和满脸仓皇头冒冷汗的陈大夫,她努力稳住心神,对秋明月说道:“明月,你先别生气…”
秋明月断然打断她的话,“三婶子,我怎么不生气?八妹好好的怎么就中毒了?她从小身子娇弱,又性子温婉和善,从不与人为仇,谁那么丧尽天良居然对她下毒?哼,这种人简直就该千刀万剐。”
三夫人听着她恶毒的咒骂之语,脸色忽红忽白,眼神也是一变再变,几次张口欲打断她,但是此时开口难免有包庇之嫌。她总觉得,秋明月好似知道什么事一样,她在指桑骂槐的怒骂自己。可是随后又一想,秋明月才来秋家多久?她哪能知道这些事儿?
这样一想,又微微松了口气。
“明月,你先别激动。现在首要的问题是给明韵解毒…”
“这毒当然得解。”秋明月又打断她,目光真诚的看着她。
“三婶子,我知道你一向对八妹妹视如己出,什么也没短缺着她,平时也多有照拂关心。却终究架不住有人暗害,哎~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居然给八妹妹下这种毒。”她说得咬牙切齿,又动容感激的对三婶子道:“从前玉姨娘对三婶子颇有傲慢不尊之举,三婶子却不计较,然而待她的女儿这般好。玉姨娘在天有灵,只怕也会羞惭的。”
她看似几分感慨的话,却让三夫人立即变了脸色。而跪在地上的那些丫鬟,以及陈大夫还有秋明锦等人,脸色也微微有了几分变化。秋府里所有人都知道玉姨娘傲娇跋扈,经常欺压得三夫人不敢反驳,几乎霸占了三老爷所有恩宠。三夫人身为正妻,在西苑却形同虚设。
能容忍小妾如此强势而默不作声任由其凌辱的,三夫人算是京城名门贵妇中的奇葩了。可是如果三夫人真的软糯无能,那么凭着玉姨娘受宠的程度和手段,早该把三夫人从正妻的位置给踢下去才对,最不济,玉姨娘提为平妻应该绰绰有余吧,或者是贵妾也说的过去啊。要知道,三老爷好色绝对是出了名的。
红鸾锦被,美人香肩,呢哝软语,三老爷还不得立刻点头答应?
然而玉姨娘致死,都只是一个普通姨娘。
这样的结果,并不符合她在府中的‘威望’。而三夫人如果真的那么软弱不争,岂能在玉姨娘这般强势的手腕下还能稳坐正室?
自古豪门争斗司空见惯,不管多大度的主母,都不可能对霸占自己丈夫的女人没有丝毫嫉妒,甚至还在她死后对她的女儿视如己出。
三夫人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三夫人或许并不如平时表现出来的那般怯懦卑微的摸样。她,实际上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也就是说,秋明韵身上的毒,或许是她下的。
当这个念头划过所有人的脑海,每个人都不禁齐齐一颤。
这玲琅高华,庭院深深,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和血腥?
三夫人到底老于世故,擅长演戏,很快就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握住秋明月的手,眉眼带着几分愁容。
“哎,玉姨娘历来便是个性子娇的,也会讨老爷开心,老爷喜欢她,我心里也宽慰。她年纪小,做事有些冲动,便是对我有些逾越,也是可以理解的。哎,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她已经去了,又何必计较那么许多?明韵自小就染了一身病痛,我看着也可怜。枉我自以为对她照顾周细,却不想她居然被人暗害至此。我这个母亲做得,真真是…羞愧啊…”她说着就别过脸,以帕掩面,呜呜哭泣起来。
众人脸色又变了。
玉姨娘身为姨娘,对主母不尊不敬。三夫人贤惠柔善,又加之对三老爷爱屋及乌,所以不与玉姨娘计较。在她死后也保全了她的名声,甚至对她的女儿照拂有加,这般贤德的主母,堪称女子典范啊。
而五小姐作为小辈,却对死者不敬,还语带暗示,不尊长辈,不孝不义,如何堪称大家闺秀?一时又想起今早外界的流言,心里对秋明月更加鄙夷了。这般德行,指不定外面流传的都是真的呢。
秋明月心中冷笑,三夫人果然是演戏的高手,这样一哭,再加上那番明明委屈又大度包容不计前嫌的话,自然很快就笼络了人心。而且很容易就让人把她和以前怯懦卑微的形象联系起来,而自己,则是成了那个恶人了。
“三婶子说得是,可怜了八妹如花生命,却落得这般境地。庶女难为啊,若非三婶子这些年精心照料,或许…”她眼圈一红,眼泪立即就在眼中酝酿而出,却又倔强的不让它掉落下来。明显一幅姐妹情深悲切伤心的摸样,倒是让人心中动容。
五小姐不过十几岁,性子和善,历来与府中几个姐妹也交好。眼看着八小姐被病魔折磨成这个摸样,一时之间悲愤有些口不择言也可以理解。
人心都是善变的,尤其是处于社会底层之人,骨子里其实是嫉富怜弱的。细细想来,秋明月也不过一个庶女而已,明明是大家闺秀的命,却从小被养在扬州,入门了还被主母如此刁难,日日提心吊胆。前天还被大夫人折磨得几乎下不了床,连屋子里的丫鬟全都受到了连累。这样的她,如何能不对同为庶女的秋明韵有几分感同身受的怜悯之心?
特别是那一句‘庶女难为’,更是牵动人心。
内院争宠,嫡庶尊卑。庶女在大家族里本就不受待见,贵门家族中,几乎就没有不被主母刁难的庶女。三夫人懦弱,被玉姨娘欺压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玉姨娘死了,她当真能忘记前仇而对秋明韵和秋明容以德报怨么?
人性都是自私的,甚至在受到某些事情的打击之下会变得扭曲。
三夫人,也不会是这个例外。
顿时,刚才那些还在心中赞扬三夫人的人,心思又变了一变。
三夫人心中着恼,头一次这么讨厌秋明月的伶牙俐齿。她正欲说什么,秋明月却又哽咽道:“三婶子,三叔可知道这事儿了?派人去叫他了吗?八妹妹出了这事儿,他是八妹妹的生父,定然要为八妹妹主持公道的。”她心中冷笑,三夫人想要以此来拖延时间,让秋明韵不治而亡。呵呵呵,她想得倒是好。
三夫人脸色又是变了变,发生这种事,她怎么可能主动告诉三老爷?那岂非自找麻烦?
“你三叔,哎,他可能在路姨娘那儿,也有可能在马姨娘那儿。一般这个时候,他最烦有人打扰他,所以,我…”她脸色红了红,眼神黯然而羞惭。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老爷成天沉迷美色中,连自己的女儿死活都不关心,要不是有这么个贤惠的夫人,只怕这八小姐,早就性命堪舆了。
秋明容趴在秋明韵身上,哭得更大声了。
秋明月怒道:“怎么能不告诉三叔呢?八妹妹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出了这种事,他是一定要知道的。”她正欲吩咐人去请三老爷,秋明锦却开口了。
“五妹妹,我刚才已经让丫鬟过去请三叔了。他应该很快就到了。”
三夫人脸色又是一变,眼瞳沉冷的瞪着秋明锦,哪有半分温婉之态?
秋明锦恍若未觉,拱手道恳切又害怕道:“母亲一个人打理这西苑上下不容易,儿子知道母亲知道这事儿怕是也被吓坏了,所以代为禀告父亲,还望母亲恕儿子僭越之罪。”
他语气有些颤抖,好似害怕。
僭越?
做兄长的见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被剧毒折磨,关心之下不忘禀明生父,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在三夫人面前,秋明锦居然如此惶恐,似乎很害怕三夫人。
谁都知道这个四少爷如何的风流纨绔,唯我独尊,却对这个嫡母如此惧怕?
所有人看三夫人的眼神又变了。
三夫人恼恨异常,总算明白过来,今日她被人给算计了。今天这出戏分明就是秋明月和秋明锦故意安排的。不然这里隔书房那么远,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传到了书房去?很显然,也是秋明锦故意让人去禀报的。忽然意识到什么,她脸色猛然一变,眼瞳升起一丝惊恐来,手指也死死的拽住锦帕。愤恨而恼怒的瞪着秋明锦和秋明月,眼中再也不掩饰阴狠之色。
“明韵,你醒了?”
秋明容忽而惊叫一声,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三夫人来不及收回的恶毒眼神。不由得齐齐打了个寒颤,那样的眼神,岂是一个柔弱妇人有的?三夫人,果然不简单。
门外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接着就是老太爷苍老的声音响起。
“这是怎么回事?”
三夫人心内一惊。
“爹,大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她在心中迅速思索着对策,想给自己的丫鬟暗示,但是如果自己的贴身丫鬟贸然离开,势必会引人怀疑。她眼神微动,迅速扫过所有人,在看到规规矩矩跪在床边的又莲时,眼神亮了亮。给水柔使了个眼色,水柔立即走到又莲面前,悄悄的伸出脚来踢她。
又莲抬起头来,眸光一刹那闪过秋明锦柔情脉脉的眼神。她目光微闪,看向水柔。水柔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她震了震,而后点头。
老太爷走进来过后,扫了屋内一眼,目光最终落在躺在床上的秋明韵身上。
“明韵到底怎么了?怎会中毒?”后面这一句,却是问跪在地上的陈大夫。
陈大夫脸色又白了几分,秋明月立时走过来。
“祖父,事情我都问清楚了。八妹的确是中了剧毒,而且还是两种毒素。”
三夫人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只给秋明韵下了一种毒,为何她体内有两种毒?
老太爷眼色沉了沉,问:“可知道是什么毒?能否有解?”
陈大夫羞愧道:“老太爷恕罪,老朽学艺不精,看不出是什么毒,只开了药方,或可压制几分,却是指标不能治本。”
三夫人松了口气,老太爷脸色又沉了沉。
“竟然不知道是什么毒?”
陈大夫摇摇头,“不知。”
老太爷沉吟着,没有说话。
秋明月忽而对跪在地上的又莲发难,“八妹的药呢,怎么还没有端来?你不是专门负责八妹的药膳吗?还杵在这儿作甚?还不去厨房看看八妹的药熬好没有。”
又莲忙不迭的磕头,“是是是,奴婢这就去。”
三夫人皱眉,秋明月明知道又莲是自己的人,此刻为何又如此信任她?正在她凝神思索的空档,老太爷疑问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她身上。
“仲文呢?他去哪儿了?”
他话音方落,就听得三老爷明显睡眠不足的声音响彻而起。
“爹,您怎么来了?”
三老爷大腹便便的走进来,眉眼隐含几分不耐烦和被人打扰后的怒气,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衫鲜丽容貌娇媚的妇人,正是马姨娘。瞧着这场景,显然刚才三老爷在跟马姨娘在被窝里鸳鸯戏水,正在兴头上,却突然被人打断了,一幅欲求未满的样子。
老太爷一见到他脸色就沉了下来,特别是看到他身后一脸妩媚,眉眼含春的马姨娘,眼神更是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马姨娘显然没有想到老太爷居然也在此,脸色也是变了变,赶紧给老太爷行礼。
“妾身见过老太爷。”
三夫人看到三老爷赶紧迎过去,怯怯道:“明韵她…”
三老爷一见到三夫人懦弱的样子就不耐烦,“行了,我听说明韵又犯病了,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让大夫给她诊治么?这么多年了还没好?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当的?”
三夫人很委屈,老太爷当即就怒了。
“你给我闭嘴。”他阴郁的目光扫过马姨娘,“你自己的女儿自己不管,你还有理了?”
三老爷总归是有些惧怕老太爷的,“爹,我…”
老太爷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终究还是无奈的摇摇头。
秋明锦走过来,“祖父,你也别怪爹。母亲贤惠,一直将内院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爹也信任母亲,一直以为八妹妹不曾有大碍,哪知…”
秋明月看了他一眼,那日果然没有看错,秋明锦是个厉害的主儿。看似替三夫人求情,实则是在告诉所有人,三夫人身为西苑的主母,所有内院的事都是她在打理。秋明韵被人下了毒,她这个主母居然不知道,这可不只是失察之罪那么简单了。
三夫人脸色一变再变,看向秋明锦的目光恨不得把他给一口吞了下去。
老太爷微微皱眉,却是走到床边。看着虚弱醒过来的秋明韵,问:“怎地如此严重?”
秋明容好似此刻才反应过来老太爷来临一般,立即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满脸的泪水。
“祖父,救救明韵,救救明韵啊…”
老太爷伸手去扶她,“你先去扶她。先告诉我,明韵晕倒的时候,是谁在身边?”
秋明容连忙道:“八妹身子不好,这些年尤其严重些,有时候喝了药就吐,晚上也睡不好,我便搬过来就近照顾她,平时她身边也就梦之和又莲在照顾着。今早八妹吃了药,没过一会儿就吐了一大口鲜血,然后浑身抽搐,说她好痛。我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明韵突然又吐了口血,然后就晕倒了…”
老太爷眯了眯眼,看到床头地面上一大口鲜血,血迹还未干透,血腥味带着浓浓的药汁味飘散在整个屋子里,刺鼻难闻。
“能检查出这药的成分么?”老太爷不愧是两朝元老,很快就觉察出事情的关键之处,问着陈大夫。
陈大夫一愣,刚才光顾着震惊害怕,竟忘记了检查药方。此时听老太爷问起,他立即点头。
“应该不难。”
秋明月立即唤来一个丫鬟,“拿手帕来,把这血迹和药汁吸干。对了,药碗呢?刚才八妹喝的药呢,应该还有残渍吧,快拿来。”
秋明容连忙从床底找出一个青瓷花碗,里面还有黑色的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