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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贾母因林远志讨要嫁妆的事情心烦,给了鸳鸯没脸,好几日没让她进来服侍,鸳鸯只好待在房里做些活计打发时间。却不防这事被下人们传来传去,居然传成鸳鸯看上了林家大爷,惹了老太太不快,如今已经失去了老太太的宠爱,说不定就要被卖出去了。麝月等几个与鸳鸯交好的大丫头们都暗暗为她担心,唯独她自己听了那些风言风语也不曾动容,随他们说去也不曾辩驳。如今且说妩瑶因见贾政叫她,去了之后便受了贾政好一顿狂轰滥炸,先是骂他们贪心过重,什么银子都敢往手里哗啦,一边让他们想办法堵上这空子。但这些嫁妆已经被贾琏回京城之前转手换成了银子,大部分都已花了出去,如何现在去弄回这么巨额的银子回来堵上空缺,只唬的一个劲儿的瞟旁边的王夫人。王夫人见状狠狠瞪了妩瑶夫妇一眼,咬唇道:“老爷息怒。这事儿老太太也是知晓的,那年贵妃省亲,家中哪里来的许多银子,不得已挪用了林姑娘的嫁妆。本想着让林姑娘嫁了咱们宝玉,成了夫妻这银子也就不必还了。可如今她不念旧情,非要破府而出,现在讨要嫁妆,说实话咱们家中实实在在是拿不出的。”贾政一折磨贾母的态度和建造大观园的情景,知这话不假,只得长叹道:“如今不还也得还了,若闹出事来,咱们贾家的名声可就都没了。”王夫人几个只得低头答应着,说是回去商议,连贾母那里也不得不告诉了一声。
妩瑶刚回自己屋里,便听邢夫人来请,不知何事,虽不耐烦却也得过去,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妩瑶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她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妩瑶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前儿还当个宝贝似的宠着,现在不也吃了刮落不敢出屋了?即便是老太太疼的,也不过是个丫头,如今又惹了老太太不快,趁早要了过去也让老太太省心。这在谁看都是件好事。偏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要成要不成也不劳烦你了。”
妩瑶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她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依我说,趁老太太今儿还高兴着,要讨今儿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邢夫人见她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却不知妩瑶是怕贾母把黛玉嫁妆的事迁怒到自己身上,让邢夫人先去触霉头,让贾母先发泄发泄。又道:“都说人大不中留,鸳鸯如今是丫头里最大的,哪里没些个小心思呢,若看上自家人老太太没有不依她的,若只一门心思的攀上别人家,老太太就是打死也不让她去的。如今太太这么一开口,老太太必是欢喜的。”邢夫人一听,笑道:“正是这个理呢,我这就去说去。”妩瑶再添上一把火来,“要我说这当奴才的凭他是谁,哪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妩瑶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保不严她就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她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她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了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她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方才临来,老太太说一会儿叫我有事,正巧我坐您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妩瑶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妩瑶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前过。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忙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接她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鸳鸯见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着拉了她的手就要走。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以为她是害臊,因又说道:“这有什么臊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邢夫人见她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响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往妩瑶房中来。却不曾看见鸳鸯立在后面,手里狠狠的握着绣花棚子,绣花针深深的刺入了手心里,殷虹的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上,宛若无声的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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