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前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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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顿了顿,想了下,我考大学肯定不是为了摆脱裴迪这么一个臭流氓,只是想摆脱我自己而已。我应该比较早熟,对自己的认识比较早,起码比里里早熟,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生活是美好的,没想到生活是脆弱的,只要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整个生活的链条就脆生生的断了,并且果断利索,但要想弥合重新修复生活却是件耗时不菲并且特别艰难的事儿。

起码于我,这个定理是成立的。我一生中有过几次(我虽然不过30岁,但是照目前我这状态,已经可以总结一生了),我的生活在某个环节突发性变异,就像体内正常的循环系统中,一个不安分的细胞突发奇想地开始旁门左道地生长变形,虽然只是一个,而且不过小小改变一下轨迹和形状,就导致整个机能系统失控崩塌。

这些小小的却是致命的变异和偏离轨道,我曾经以为我自己有足够的力量与之死磕一次,每次都不待我奋起反抗,已经大败而只剩苟延残喘了。

高三的冬天,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

鹿城的冬天具有严酷和温暖的两重性,在室外,零下二十几度,不管穿多厚重的衣服,脑袋上裹了多厚的围巾、帽子,总觉得走在了被刀子密密包围的地方,无时不刻有种凌厉的疼痛,这是干燥寒冷的晴天,如果是大风起来了,你就会随时诧异是不是不小心一头扎进了一堵冰墙里,厚重的冰冷压迫着所有五官,令人窒息,人在这种冷中行走,不自觉就僵缩成一个坚硬的小正方体。这时节你要是很幸运地从冰天雪地中逃回屋里,那就一脚踏进一个绒绒软软的大热被窝里,各项组织舒缓地恢复弹性,然后再惬意地一层层解了围巾、口罩、棉袄,只剩一套秋衣秋裤,不保暖的那种都成。这两重深刻体会让鹿城的冬天在我心里扎了根。

但是高三那年冬天差点把这根脉连根拔起,事情怪我。

有一天姚碧霞忽然热情高涨地请我去她家玩,我觉得诧异,我们两个何时要好到互相串门呢,但是姚碧霞提到她家有张国荣演唱会光盘,那时我和里里都为张国荣迷得神魂颠倒,我就心动了,我提出来里里也去,姚碧霞不大乐意,也勉强同意,这样我和里里来到姚碧霞家。我没去过姚碧霞家,但是到了那里,我和里里都意识到这不是姚碧霞的家,因为一个毛纺厂工人的家不可能金碧辉煌到满家豪华放光,客厅很大,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又唱又跳,眼见着裴迪就从人丛中蹦出来,上当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姚碧霞满脸不乐意,怏怏道,人我可带来了。裴迪笑嘻嘻地蹦过来,“乔雪,今天我过20岁生日,请你们过来玩。”我和里里都傻在当地,厚厚的棉服,围巾裹得满身是汗,里里愣了一会儿,说,那我们得回去。裴迪豁一下蹦起来,挡在门口,软言软语,别啊,别啊,今天我生日呢。我看他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了,拽拽里里,要不,玩一会儿吧。

就是,裴迪立刻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们,你们怕啥。说着眼睛斜撇着里里。切,里里也撇起嘴来,谁怕你啊,行,既然来了,就玩呗,玩什么。一边说,一边脱了棉袄和围巾。

来,唱歌,唱歌,裴迪拽着我进了人堆,沙发上有几个抽着烟喝着酒,看我们过来,斜叼着烟拍手,好啊,好啊,迪哥两口子来一个。

有几个正霸占着麦克唱的,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屋里也热,他们穿的也不多,我脸红心跳,满身是汗,孤立无援。里里呢,我四下找,看见里里坐在沙发旁边的角落里,也有点茫然四顾。我们俩眼神对上,她冲我笑笑,以示鼓励。

我们几次要走,裴迪总说等等他的生日蛋糕。终于一群人关了灯,推出一个蛋糕,点上蜡烛,拍手、生日歌、许愿、切蛋糕,笑闹,都喝得有点多了,忽然有个人抓起蛋糕抹在一个人脸上,那个人尖叫反攻,黑暗的屋里立时飞起了无数的奶油,我觉得热、挤、且恐慌,有个人就拽住我一直到了墙边,我刚一靠墙,墙边的门开了,就被拉进去,灯光昏暗,我还是判断出这应该是隔壁一套房的客厅。

拽着我的是裴迪,醉醺醺的。

乔雪,他开始把我往怀里搂,各种女主角被侮辱的电视桥段开始在脑海里翻涌,我惊慌失措尖叫起来,裴迪你干嘛?他嘴里含混不清,喷着酒气,又粘过来。我们推拉扯拽,像极了武侠片里打太极的两个,似合欲分,明明是你死我活的恶斗,肢体上却是纠缠缱绻的熬人,体力渐渐耗没了,身体和心内都虚空的软塌塌的,只有两个字盘旋往复,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裴迪沉沉压下来,沉的像块铁。我的膝盖顶着他的肚子,双手又抻着他的双臂,他意识也混乱,不知道该如何从这种姿势中解脱出来,就拿头不停拱我的脸。

救命,我喊。大门外很快有了呼应,急促的敲门声爆响,震得人心肺要崩裂,裴迪终于受不了,爬起来去开门,谁啊,谁他妈的敲门。

我不知道我当时在干什么,听见屋里有个嚎啕的声音,一抹脸上满是泪水,想想难道是我在哭,一摸身上,衣服倒是整整齐齐,心里是空的,该做的行动一样没少,就是不受意识支配,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见里里从门口冲过来,她像疯了一样看着我,然后歇斯底里地冲裴迪吼叫,你这个臭流氓,臭流氓。她拽着我往外逃,裴迪就过来拦着,里里跳起来掐他,咬他,他们两个倒是恶斗起来。

我茫然地看着,好像刚睡醒,抬眼看见一部莫名其妙的电视剧。

“乔雪,快走,快走啊。”里里大喊,我这回醒过来了,我要走,要跑,要离开这里,这里刚刚差点葬送了我的前程,我跌跌撞撞冲出去,居然想了下,嗯,要把门关上,不然裴迪要追上来了。走出去一阵子,迎面碰见几个人,怪异地盯着我看,说,大晚上的,小姑娘就穿了件毛衣么,也不冷,小姑娘长得不难看啊。另一个就说,别看了,别看了,先把正事儿完了,人家给钱了,好像就在这楼上。

我完全清醒了,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一个冰窟窿里,冰冷的刀锋磨搓着每根骨头,要把皮肉一点点剔下来,一个声音大喊着,里里,里里,里里怎么办,里里还在裴迪屋里头。这么想着,脚步却是一刻不停往家去的,冷啊,我冷啊,我要回家,另个声音说。

好在是小城,到哪里都是最多20分钟路程,我苍白惨淡瑟缩着摸进家,我爸、妈已经睡了,我哆哆嗦嗦钻进被窝,才想起来应该好好哭一场的,咬着被子压抑着哭起来,想起里里,该怎么办呢,找我爸说,我爸一定会立刻拿着凶器去裴迪家救里里,可我爸要是问起来我们为什么会在一个流氓恶棍的家里呢,我该怎么说,别人会怎么看我,冷汗出了一身一身的,各种思绪涌动,我始终无法理出头绪,如何解救里里,思绪良久良久,人也飘乎乎的,忽然定了下睛,呦,不能再想了,里里怎么办,一抬头,一睁眼,黑暗的屋里大半已被淡白的青光染晕过去,天亮了么,天啊,我竟然睡着了是么,那么这一夜,里里呢,我的心肺轰一下子剧烈膨胀几近爆裂,然后又飞速聚拢收缩冷岑岑地收缩成实心的一个冰坨子沉沉压在胸口。我站不起来了,觉得马上要死去。

那天请了病假躺在家里,我几次鼓足勇气想打电话跟我妈说这事儿,想让她去隔壁或是去学校看看里里的情况,挣扎许久,终究没打。

傍晚的时候,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个清亮的声音说,姨,小雪今天没上课啊,是不是感冒了。我噌一下坐起来,血往上涌,泪往外喷,“里里”,我大喊,我妈院子里吓了一跳,嘟囔一句,“这孩子怎么了。”里里进来了,我想里里的神情也一定惨淡憔悴如我,我们要拥抱痛哭,我要道一万个歉,因为那夜我丢下她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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