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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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山脚下,一处精巧别致的院子坐落于此,背依青山郁郁,面怀烟水碧波,几干清幽翠竹掩映着静谧花门,令人不敬讶异此间主人身份。要知道,安平山前些年刚刚才被皇室圈起,修筑出一座御用行宫来,寻常人家可不能占得这山脚独好的景致。

“今日已经采得上好的梅花清露,眼瞧日头就要出来,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得好!”清脆女声在山间薄薄晨雾中响起来,带着些欢喜与献宝的炫耀:“雪雁,咱们此番收了两瓶子,姑娘定然会高兴呢!”

雪雁将手臂挎着的篮子上蓝底碎花粗布拢了拢,点点头,亦是笑道:“是呀,又到了芳霏宴,雪鹃,咱们可得好好准备准备,莫要扫了姑娘的兴致才好呢!”

这二人相携顺着山间小径而下,直直地便推开那扇描绘着兰草的朱漆小门。

院内房舍皆是江南风情的白墙黑瓦,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环绕着,水波游廊阶下是圆滑的鹅卵石子涌成小道;令人讶异的是从不知从何处引来一脉清泠泉水,开沟约莫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盘旋竹下,最终灌注入那庭院正南方向那一方连接着外湖的水塘里去。

“可真是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呀!哎——”

回房换下沾染了露水的衣衫,雪雁正端着新煮的一碗酒酿圆子进屋来,听见隔着一座碧纱橱后面传来的娇声软语,微微抿着嘴笑了起来:“大家原来起了么?却怎地不唤人伺候着呢!”

“你这促狭丫头!平白也拿外头人的称呼来寒碜我不成?”里头窸窸窣窣的声响住了,片刻功夫,隐约瞧见碧纱橱上映出一道风姿袅娜的窈窕身影来:“还不快些来与我更衣?!”

吐了吐舌头,雪雁忙搁下手中梅花攒心茶盘,转了进去。

只见眼前女子肩上披着一件藕丝琵琶襟细锦衣,底下系了条月白底碎花撒腿裤,满头青丝鸦羽一般,拿粉色缎带松松束着垂落前襟,衬得她肌肤莹润如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美眸宛若点漆,绛唇一点好似朱樱映日,眼波盈盈,顾盼流转,正是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这女子便是昔年探花郎林如海之女,林黛玉。

雪雁见她一双如玉赤足并不曾穿鞋,直喇喇便踩在地上,不由得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姑娘怎么又光着脚下来了?”边说着,连忙便上前去扶着林黛玉复坐回床榻,从脚踏上拿起双软缎绣鞋为她套上:“虽说铺着羊毛地毯子,可姑娘您的身子却容不得大意呢!”

林黛玉任由她服侍着穿鞋,闻言,眼儿微弯:“好啦,每日唠叨,小心成老婆子!下回我记得了就是——”

听出她语气中的敷衍之意,雪雁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外面唤了两声,不过是转瞬功夫,便有四个小丫鬟踩着小碎步进来,捧着铜盆水壶巾帕等等,不一而全,自是梳洗妆容不提。

“给林大家请安!”梳着葫芦髻的老嬷嬷立在堂中,发髻上簪着三颗明珠制成的奉龙钗,明显是宫中女官打扮,她神色恭谨,对着上座的女子下拜:“娘娘差遣婢子来与大家说一声,芳霏台四处帷帐已然准备妥当,另外,今年除去三位公主殿下与诸位京中贵女外,另有茜香国新入京的凌露王女也一并前来,烦劳大家费心招待一二!”上座这一位,不仅仅是今上唯一的表妹,更是有柳絮之才、文名传遍天下的二品宫廷教习;饶是这老嬷嬷乃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女官,也不敢对她有丝毫不敬。

旁边早有小丫鬟给老嬷嬷奉了座,林黛玉端起手旁茶盏,垂眸看着莹白釉质上映出浅浅碧色光泽,抿了一口:“哦?这位王女——莫非便是来代替先前故去的薇露王女?只是这芳霏宴——”因安平山地理位置特殊,三春时节,白梅素梨纷扬团团如雪,更胜三九时节银装素裹,故而林黛玉每逢此时便举行文宴,名唤芳霏。宴间才女云集,与那琼林宴相映成辉,传为美谈。

这老嬷嬷姓胡,作为皇后身边很有脸面的女官,自然不会不明白林黛玉这两次停顿的含义,忙笑着解释道:“大家有所不知,凌露王女此番入京为质,饮宴之时奉上了茜香国国主的求附国书,陛下龙心大悦,听凌露王女谈及对芳霏宴神往久矣,便——便允她前来一观!”说起来,徒文憧对自己酒后失态亦是有些后悔,这不是给表妹招惹麻烦么?然而金口玉言不得更改,皇后见他颇有自责之色,便派了身边的女官前来通气儿。

“原来如此,有劳胡嬷嬷了,既如此,我还得多安排做些布置,便不久留您啦!您回去便和表哥嫂嫂说一声,这凌露王女的事情就放心吧!”林黛玉微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

胡嬷嬷闻言,忙站起身来,笑得一脸褶子:“这般,婢子便告退了!”

立在廊前,看着庭院中芭蕉亭亭、翠盖阴凉,林黛玉吐了一口气,脑海中纷纷乱乱的记忆接二连三涌现出来。

故去的姑姑是昭懿仁皇后,大表哥是当朝天子,二表哥是忠诚亲王,父亲林如海乃一品都察院左都御史,两位嫡亲兄长都是朝中英才俊杰;身为江南林家被宠爱着如珠如宝般的嫡出女儿,所有人都认为,林黛玉的人生,大约只要再有一位温柔和睦的如意郎君,便是圆满了吧。然而林黛玉自己却从来都不这样觉着。

在安平山筑屋居住已有五年光景,林黛玉时常会想,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

七岁之前,林黛玉梦中时常会出现一些恍惚的画面,富丽堂皇的大宅院,欢声笑语的女儿家们,晶莹透彻的美玉、明晃晃的金锁,一株叶尖点绛的小草……每每从梦中醒来,林黛玉都会觉得心头闷闷难以排遣,然而面对父母兄长们关爱的目光,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不叫他们担忧,只能默默将满腔疑虑慌乱压在心底。

直到七岁那年的花朝节、自己的生辰,父母带着自己与兄长前往寒山寺还愿。

“如海?”

“越关兄?”

扯着母亲的衣摆,林黛玉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伯伯朝自家爹爹打招呼,听爹爹说,王伯伯可是力驱胡虏、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呢!林黛玉对这位英气而带着些粗犷的伯伯登时好感蹭蹭直上。

“这位便是林老爷的千金了吧!难怪取名黛玉,春山如黛,眉目如玉呢!却是恰当得很!”王伯母也是十分温柔又慈爱的人,还赠了自己一根极品墨玉坠子,林黛玉能够感觉到王伯母抚摸着自己头顶时那种沁入骨的温暖。

虽是旧友重逢,却因为王伯伯全家要赶路,只是在寒山寺中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分别了,然而,这短短的一段会面,却给林黛玉的人生带来了无法预估的转折。

当夜从寒山寺回家,林黛玉做了一个深沉的梦。

梦中,她不是父母兄长捧在掌心的林黛玉,而是个无助的小女孩。丧母后,被外祖母以教养之名从父亲身边被接走,父亲去世,家产被谋夺殆尽,在群狼环伺中,小女孩挣扎着艰难长大,却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后来,因为身子的缘故,外祖母放弃了她,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的表哥另娶她人。到最后,曾经那个灵气动人才华横溢的潇湘馆主人,耗尽了最后一点心力,香消玉殒。

噩梦惊醒,林黛玉呆呆愣愣地拥被而坐,无声地而又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她知道,那不是梦。若是梦,为何自己能够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身为林黛玉所有的喜乐哀痛?大观园中与一众姐妹们斗诗填词、拈花戏草的欢愉,和贾宝玉两小无猜、绕床弄青梅的亲密无间,父母去世时的哀痛欲绝、形销骨立,知晓贾宝玉婚讯时一瞬间的心如死灰……

或许,那便是上一世?亦或许,真的便是一场梦境吧——只是,林黛玉,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任何一个了。

梦中姐妹们的下场颓败零落,林黛玉永远都无法忘却。二姐姐花柳之姿被中山狼磋磨至死,三妹妹为家族安危而远嫁他国,四妹妹侯门贵女最终却青灯古佛,云妹妹正值好年华却丧夫新寡……荣国府一夕倾塌,枯残朽败,最终报应却落在了无辜的女儿家身上,何等凄凉!

自己……能否为天下女儿家做一点儿事情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林黛玉便无法将它再按捺下去了。

十五岁那年,林黛玉跪在父亲书房前整整一天一夜,最终以昏迷告终换得了父亲无奈叹息中的允诺与母亲泪眼朦胧的妥协。面对兄长心疼与不解的眼神,半靠着床头,林黛玉面容苍白柔弱,却只是抿着嘴儿微微一笑,静若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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