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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嬷嬷理了理思绪,开始禀道:“奴婢查了,当年给姜姨娘接生的稳婆姓黄,可是她十三年前就从京城搬走了。奴婢问了黄稳婆以前的邻居,都说她当时走得急,不知道他们一家搬到哪里去了。”
“二姑娘的乳娘在她六岁时就病死了,她院子里的管事嬷嬷俞嬷嬷去岁向姜姨娘讨了恩典,回老家照顾孙子去了。”
沈氏微微蹙眉,问道:“可知道俞嬷嬷的老家在哪里?”
“不知道。”陈嬷嬷为难地摇了摇头,“写着俞嬷嬷名字的那本花名册不见了。”
“去年冬天特别潮,库房犯潮,有几本往年的账册、花名册潮了,徐管事就让人拿去一起晾晒,别的都没丢,偏偏只丢了那本花名册。徐管事怕您怪罪,没敢声张,还是奴婢这次去查花名册,徐管事实在瞒不过去,只好认了。”
因为没了花名册,所以,她也查不到俞嬷嬷的老家在哪里。
“这还真是‘不巧’。”沈氏喃喃自语道。
稳婆、乳娘、嬷嬷全都“没”了!
沈氏定了定神,再问:“姜姨娘院子里的人是不是都换过一批了?”
“是,夫人。”陈嬷嬷点了点头。
这是肯定的,都过了快十四年了,那些丫鬟早就配了人,正院的丫鬟也同样都换了一批,所以,这并不奇怪。
但是,这些全都加在一起,未免也有太多巧合了。
连陈嬷嬷也觉得整件事不太对劲。
忽然间,一只小小的麻雀从后方不远处的花坛里振翅飞出,翅尖擦过树梢,几片零落的树叶打着转儿慢悠悠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飘飘荡荡。
陈嬷嬷盯着半空中的某片残叶,心头冒出一个念头,低声说道:“夫人,难不成……二姑娘不是姜姨娘亲生的,是她从哪里抱养来的孩子?”
回想当年,陈嬷嬷依稀记得姜姨娘当时是动了胎气,早产了。女人生产等于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孩子生下后没养活的事也不在少数。
如果说,当年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姜姨娘为了固宠,就从哪里抱了一个充作女儿。而侯爷也是知道的,反正左右不过是个姑娘家,也不至于混淆了侯府的血脉,就由着姜姨娘去了。
这么一想,侯爷与姜姨娘对二姑娘的不喜与轻慢,就变得可以解释了!
陈嬷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沈氏紧紧地抿着唇,沉默了。
这个解释似乎也说得通,但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眼前不由又浮现楚令霄方才那轻蔑讥诮的眼神,那之中还藏着一种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恶意。
就算楚千尘不是姜姨娘亲生的,对于楚家而言,也不过是养个姑娘,送副嫁妆而已,就算养个宠物,养了十几年也该养出感情了,可楚令霄对待楚千尘的态度连个宠物也不如,就像是……像是对待仇人一样!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背后肯定还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氏继续往前走去,一路走,一路思索,走到檐下时,她停了下来,沉声道:“先把俞嬷嬷找到……还有,继续找那个稳婆的下落。”
“是,夫人。”陈嬷嬷即刻应了。
沈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陈嬷嬷知道她昨晚没睡好,关切地劝了一句:“夫人,您要不要先歇一觉,免得累坏了身子。”
沈氏哪有心情歇息,挥了挥手,跟着吩咐道:“你让冬梅她们赶紧整理一下东西,叫上尘姐儿,等沐哥儿下课回来,我们即刻就走。”
陈嬷嬷:“……”
陈嬷嬷微微睁大眼,夫人这是要带着二姑娘与四少爷去国公府?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可是,二姑娘要出嫁的事难以改变,就算他们今天走了,二姑娘还是姓楚,一个月后还是要从永定侯府出嫁才行
沈氏没有多解释,沉吟着又道:“还有,把我给凰姐儿准备的嫁妆单子拿来,也一并带上。”
陈嬷嬷听出了沈氏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又是一惊。
这一回,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夫人,您是想把……”
沈氏叹道:“时间太紧了。”
她这句话等于是肯定了陈嬷嬷的猜测。
虽然皇帝今日在金銮殿上松了口,同意将楚千尘与宸王的婚期延后,但是一个月还是太紧迫了,她是肯定来不及给楚千尘从头准备嫁妆了。
楚千凰的嫁妆早就准备得七七八八了,沈氏琢磨着这嫁妆可以暂且先挪给楚千尘,反正距离楚千凰出嫁至少还有两三年,自己还可以重新再给她置办。
陈嬷嬷是沈氏的亲信,自然知道沈氏从楚千凰十岁起就亲自给她置办嫁妆,样样都是精挑细选的,是沈氏的心血。沈氏不惜把亲生女儿的嫁妆先给挪给楚千尘,可见她待楚千尘是真好。
陈嬷嬷心头复杂,也没劝,立刻就去取了嫁妆单子过来。
跟着,陈嬷嬷也把沈氏的命令传了下去,有人去收拾东西,有人去接楚云沐下课,有人去备马车,正院里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
陈嬷嬷则亲自跑了一趟琬琰院,把婚期延迟了一个月的事转告了楚千尘,接着道:“二姑娘,夫人让您收拾收拾东西,待会儿她要带您和四少爷去国公府小住……”
楚千尘放下了手里的捣药杵,接过了琥珀递来的湿巾,慢慢地擦着纤白的手指,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楚千尘的眼眸清冷明亮,如一泓清泉,又似一面明镜,仿佛能洞悉一切,陈嬷嬷总觉得她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哎,二姑娘实在是太聪明了,慧极必伤。
陈嬷嬷心绪复杂地想着:侯爷对二姑娘的不喜,夫人和自己既然看出来了,二姑娘肯定也看出来了,她心里肯定是不好受。
陈嬷嬷满腹心事地走了,琥珀帮楚千尘送走了她,等她返回小书房时,就见楚千尘一人静静地坐在窗边,目光望着窗外正院的方向。
金色的阳光温柔地勾勒出她精致的五官,少女如珠似玉,人比花娇,只是这么坐在那里,便让窗外的繁花黯然失色。
琥珀本想问楚千尘该收拾几身衣裳好,就听楚千尘先她一步开口问道:“母亲从国公府回来后,有没有见过父亲?”
琥珀答道:“大夫人一回府,就被王嬷嬷请去荣福堂,太夫人也命人把侯爷请了去。”
楚千尘嘴角勾出一个冷笑,“父亲是想让我暴毙吧。”
《大齐律》,父杀子无罪。
嫡母沈氏是个理智的人,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带子女回娘家小住,更不会因为置气就一走了之,她这么自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琥珀目瞪口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
她第一反应是侯爷的心不会那么狠吧,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说到底,在勋贵人家,血脉亲情算得上什么,多的是人家因为清白和名誉,宁可让自家姑娘暴毙的,比如工部右侍郎府上的杨三姑娘。
前年,杨家回老家探亲,路上偶遇盗匪拦路抢劫,抢走了几辆马车,连带杨三姑娘也被带回了山寨,幸而遇上青州卫的人去山寨剿匪,救下了虚惊一场的杨三姑娘,又把人送回了杨家。
不久,杨三姑就得了急病“暴毙”了,死得无声无息。
还是去岁青州卫副指挥使家的姑娘随父兄来京城述职时,把这件事说给了她的表姐妹听,事情才在京中传开了。
说穿了,杨家就是觉得杨三姑娘走失过,白玉有瑕,所以弃了她。
杨家可以弃了杨三姑娘,楚家自然也可以弃了自家姑娘。
琥珀心头沉甸甸的,欲言又止。
相比下,楚千尘反而云淡风轻,全然没有为此而难过,亦或是受伤。
前世她只知自己对楚令霄而言,无足轻重,随手可弃;
重活一世,她方才知道楚令霄厌她、憎她至此!
她对楚令霄没有希望,也就没有什么失望,只是觉得讽刺而已。
楚千尘优雅地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裙,又理了理鬓发,吩咐道:“让她们简单收拾一下就是了,琥珀,你跟我去趟正院。”
于是,一盏茶后,沈氏就得了禀,说是楚千尘来了。
沈氏还以为楚千尘是来问赐婚的事,亲昵地把她招到了自己的身边坐下。
她还在斟酌着言辞,楚千尘已经开口了,而且,她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
“母亲,我病了,病得很重,我想去庄子上休养。”
“请母亲给我准备车马,马车不用太好,普普通通的就行。”
沈氏惊讶地睁大了眼,她第一反应就是陈嬷嬷是不是跟楚千尘说了什么,陈嬷嬷无辜地连连摇头,她什么也没说。
陈嬷嬷不禁又想起了方才在琬琰院楚千尘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心里既惊讶,又唏嘘:二姑娘果然是看出来了!
沈氏也明白了,心口又开始泛起一股酸楚的痛意:这丫头实在是太聪慧、也太贴心了!
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握住了楚千尘的手,坚定地表明她的立场:“尘姐儿,你别这么委屈自己,还有我在呢!”
“我是你的母亲,自当护着你!”沈氏近乎宣誓地说道。
楚千尘微微一笑,眉目舒展,浅笑盈盈。
她也知道,沈氏在这个时候带她去穆国公府是为她撑腰,想让楚家低头。沈氏为她做得太多太多了,亲娘待女儿也不过如此……当然,除了她的亲娘。
“我不会委屈自己的。”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还俏皮地眨了下眼,似乎在说,她是哪种忍辱负重的人吗?
沈氏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眸。
“这件事不能让母亲您一个人扛着,”楚千尘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就凭楚家,还想妄图改变圣意?再说了,我的嫁妆还得让公中出呢。”
不让楚家吃点苦头,岂不是辜负了楚令霄的一片“心意”?
的确,这丫头的做法更直接一点。沈氏明白了楚千尘的意思,心里感慨:这丫头明明还不满十四岁,却看得如此通透,也想得明白。她十四五岁时,可远远不如这丫头!
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屋子里原本沉郁的空气就一扫而空。
一旁的陈嬷嬷凝望着楚千尘好一会儿,眉目间浮现出混杂着钦佩、唏嘘、叹服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