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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钰之坐在客厅里,面对着来人看似温和实则冰冷而带着打量的视线,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以他的交际能力,居然会尴尬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对面那人却先冲他这个小辈拱了拱手,安钰之来不及阻拦,摸了摸鼻子赶紧退开了两步不敢受他的礼,心里却已经开始充满了忐忑不安。
萧峻拱手之后直起了腰杆,看着安钰之肃容道:“安公子万万不必受之有愧,我这一礼,你绝对担当的起。”
安钰之摇了摇头,说道:“伯父何出此言?在下和萧娘子相交已久,感情日深,这一次不过是适逢其会,何况在下能做的并不多,现在已经做了的那些,也是在下自己心甘情愿的,又哪里当得上伯父的这一声谢呢!”
萧峻看似柔和实则冷峻的目光在听完他这一番话之后,倏然从旁边墙上的字画摆设身上回落在了安钰之的脸上:如果他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那种眼光,应该叫做“不满意”。
青年男子神态自若的任由他打量,仿佛那个在别人做爹的面前说了一番潜台词是“我和你女儿关系暧昧”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萧峻沉默着打量了他好一会,半响这才沉声说道:“我入京之前,特意取道太原,去拜访了一趟峻伯。”
峻伯是安钰之父亲安擎云的字,萧峻这会儿说出来这一句话,果然引得安钰之神色微微一变。
萧峻心里便笑了:小儿女辈的就算再沉得住气,到底还是阅历浅了一些。
他这时候反而是好整以暇的在厅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说道:“我和峻伯以前并没见过面,这一次也算是借你救了我家独女的东风,大家终于有这么个机会能见上一面。依着峻伯的意思,原本是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发兵来救大都的,是我劝了他几句,他这才终于打消了这个意思。不过无论是峻伯还是我,都没有结成儿女亲家的意思,相反的,峻伯让你回太原,听说你的母亲已经替你相看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你回去就可以成婚了。”
他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安钰之倏然大变的神色和顿然抿紧了的嘴唇,冲着他微微一笑道:“男子总要等到成家立业,为人父母之后才能真正长大成熟,知道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其实我也是一样,当年也是在姝姐儿出世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们萧家不能再那么沉沦下去,否则,我的女儿就要一辈子生活在穷困潦倒之中。如今回想起来,成婚之前的种种不过就是浮生一梦。对你来说,应该也是一样的。然后你回了太原,很快便能为人夫,为人父,有些幼稚不成熟的话,就不要再在人前说了,未免贻笑大方。便是你自己不在意外界的风评,女孩子家的名声,却是万万耽搁不起。”
他一番训诫看似语重心长,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在警告安钰之:你以后会是别的女子的相公,若是再在外头浑说坏了我女儿的名声,有你好看的!
安钰之却反而渐渐镇定了下来。
他冲着萧峻重重一躬身:“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萧伯父都是不会信的。但我可以说一句,我对萧娘子一片真心,并非作伪,而萧娘子也答应过我,她会给我一个机会。虽然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但我想以萧伯父一直以来对萧娘子的纵容和关爱,必定不会去逼着她接受一个她并不喜欢也看不上眼的男人。我离家日久,家中父母和我之间疏于沟通,彼此想法不一致甚至有隔阂有误解,也是在所难免。伯父请放心,此事暂时虽不过是我一人之心,但迟早会是我安家上下的同心一致……”
“这些好听的你不必说,”萧峻轻轻一笑,嗤之以鼻,他端详着面前青年男子俊秀的轮廓,半响轻哼了一声,“我只相信我所看到我所听到的事实。我听到的就是峻伯说他已经给你择好了妻室。”他略略一顿,续道,“我到太原安家做客那天,正好是你大哥的长子满月之喜,整个安家张灯结彩都在为此欢庆。你的母亲因此也已经几次三番的提起,再不能容你如此一个人漂泊在外,便是一时半会不能娶妻,也必须得先纳两房好生养的妾室入门先给你传宗接代才行。我这样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女儿,我断断不会让她此生纠缠于后宅争斗,苦痛于女子之间的彼此倾轧!你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我现在管不着,我只能告诉你,凭你现在的诚意,我身为姝姐儿的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们之间荒谬的约定的!”他目光冷峻的落在了安钰之脸上---有些惊异的发现,他话已经说的这样重了,但安钰之的神情却反而没有了太多的波动,顿了一顿,他还是把最后一句话也说了出来,“我不同意的事情,姝姐儿也不会违背我的意思。”
安钰之默默的冲他点了点头。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先前的忐忑却已经一扫而空---毕竟面前萧伯父对他的印象既然已经如此之坏,坏的可以说不能再坏了,那他之后但有举动,也只可能将这印象往好里扭转,不可能再变得更糟糕了。
“我原本就已经打算要启程回太原,既然伯父到了,那么我也可以放心了。”
“……”萧峻面上不显,心里却已经气得抓狂:感情我刚才说的一番话是白说了?我的女儿,我难道自己还会不上心,不好好照顾,轮得到你这么个小辈来我面前说“放心”二字?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安钰之却没再给他机会在自己面前刷“我绝对不会同意你们的亲事”这样决绝的判词,他只是朝着外进摊开胳膊,转向萧峻的时候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淡淡的微笑,仿佛先前的争执不过是旁人的一场幻觉:“伯父,我这便带您去萧娘子寄居的院子吧。”略略一顿,他语气十分关切的说道,“自身边亲近的二婢去后,萧娘子虽说嘴上半句不提,但我问过服侍她的侍女,她几乎是夜夜寝食难安,在京都之事上殚思竭虑。原也怪不得她,那几个始作俑者终究是掌握着无上权势,便是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徐徐图之四个字罢了。痛悔愤怒郁积心底,非倾尽仇人之血难以洗净,我等终究算是外人,便是安慰也终究浅薄。如今还好伯父来了,想必她的忧愁也能缓解不少了。”一派“我的个人荣辱不管什么,您就算看我不顺眼也不要紧”的样子。
萧峻危险的眯了眯眼睛,却没再跟他废话,因为他至少是听出来了,安钰之话里的焦虑和关心。
他就算是再讨厌面前这个诱拐他女儿的家伙,可对方终究还是自己爱女的救命恩人,就算是看在这一点上,他也不能真的对他喊打喊杀的不礼貌。
所以哪怕心底已经对他一片嫌恶,萧峻却还是微微笑了一笑,和他看上去一派宾主和睦的走去了萧静姝寄居的客院。
当远远的望见那个正在一棵极其庞大古老的玉兰花树之下翻着一本古籍,桌上放着一壶茶似乎正在自得其乐的女孩子的时候,哪怕她已经瘦的厉害,萧峻却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就是他的女儿。
他正要开口,那女孩子仿佛和他心有灵犀一般的从原先的埋首阅读里抬起头来,眼光先是不经意的一扫,然后整个人就仿佛是定住了,过了好一会一旁边引路的安钰之看情况不太对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种僵持,下一秒却听萧静姝从胸膛深处发出了一声“爹爹”,从桌边站起身来还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以一个十分狼狈的姿势差一点摔一跤,等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被萧峻抢上前扶住了。
安钰之暗中叹了一口气----这才是命中多舛。
未来老丈人和自己喜欢的姑娘感情这么好,他是注定了命途多舛了。
所以说,跟未来丈人搞好关系似乎还比讨好萧娘子更重要,而看起来,未来老丈人方才说的话一点也没有夸张,只要他说一句,说不定那好不容易才稍微松口但这些日子也越来越冰冷的姑娘真的能甩手就走,丢下他自己舔伤口去。
他又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好像已经在冥冥之中看到了自己根本就前途无亮的未来。
不过他虽然在叹着气,可他的唇角,却也因为所见到这一幕父女重逢的感人情景而微微润湿了些许,然后他转身,安静的退出了院子,回首关上了院门,将这一片宁静留给了那终于久别重逢了的一对父女。
***
萧静姝自然也想不到,她不过是一觉睡醒,自家老爹就跟神兵天降一样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她在做整一个‘大都’计划的时候,也完全没把自家老爹这个助力给算在里头。
毕竟,她知道父亲暗中到底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他想要造反,这大都……实在是险地,最好是不来。
毕竟当今陛下如今非但有着正统的名号,他手里也还捏着一支大约十万左右的御林军,虽然数目不多,只能守城不便攻城,可对付个把入京的臣子还是不成问题的---在这种情况底下,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进京,不就是意味着自己送上门给陛下拿捏么?
所以萧静姝一直以为,她爹一定不会来。
所以,她若是要给夷陵送信说自己竟然在京中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一则是她自己的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得到的结果也无非两样,若是老爹跟她感情好,肯定担惊受怕,必然要她立刻回夷陵,那她后续的计划自己就看不见了,万一有个万一,也不能亲自做调整;而若是感情不够铁,那她所能收到的也不过就是虚言砌词安慰随便说几句罢了,又或者她爹根本就像其他的世族男子一般把侍女的死不当一回事……那她所能得到的,也不过就是自己的一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