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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下,宣明里的鲤城侯府中,鲤城侯刚刚与来访的客人用过晚膳,闲聊一阵之后,笑容满面地将他们送走。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已经西沉,只余一抹艳红的晚霞挂在天边。

“主人,”一名侍从走过来,低低道,“打听的人回来了。”

鲤城侯微微抬眉,面色不改,转身走入堂上。

“确实么?”他听了来人的话,问道。

“确实。”来人道,“小人都打听过了,宫中如今被光禄勋的人围得似铁城一般,还有京兆府执金吾,所有人都在警戒。还有北军,大司马就在营中,一切军务都送到那里去办。”

“官署呢?”鲤城侯缓缓道。

“官署倒是出入如常,不过小人听说,连告假回家探亲的人都被召了回去,”

鲤城侯听着,唇边露出笑意。

“知晓了,去吧。”

来人行礼告退。

侍从在一旁听着,神色惊诧不已。

“君侯!”他兴奋道,“君侯果真料事如神!那侯女竟果真行刺,而后竟自尽了!”

“说险也不险。”鲤城侯缓缓道,“侯女心高气傲,性情刚烈。她也是聪明之人,知晓行刺皇帝是何罪名,就算行刺不成,也难逃一死。与其受人折磨,不如先自行了断。”

侍从颔首,又问,“可君侯不怕侯女将君侯说出来?”

“说出来有人信么?”鲤城侯一笑,“以何为证?堂堂宗室,当年戍守重地亦不曾作乱,还首先投靠了陛下。且我行刺陛下,目的何在,篡位么?须知这世上最想他死的,乃是会稽王。”

侍从了然,想了想,道,“这可实实一着险棋。可惜如今宫中封锁甚严,也不知陛下可曾……”

“再严,也总有瞒不过的时候。”鲤城侯看了看滴漏,目光深远,“放心,此毒凶猛得很,他撑不得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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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慢慢过去,皇帝的状况时好时坏。

御医们施了急救之后,黄昏时,他终于看上去面色好了些。众人才松口气,可不到两个时辰,他却又开始发寒颤抖,虚汗湿透衣衫。

他似乎十分难受,眉头深锁,嘴里有些模糊的声音。徽妍忙凑过去听,却什么也听不清。眼睛又是一酸,泪水迷蒙。御医把熬好的汤药呈上,喂进他口中,却根本喂不进,几乎都顺着嘴角淌了出来,还混着黄水。

御医们着急不已,徽妍擦擦泪水,道,“我来。”说罢,果断地接过药碗,喝一口,然后用手捏开皇帝的嘴,低头渡进去。

旁边的人都看着,徽妍全然心无旁骛,直到喂完了一整碗,才抬起头来,松了手。

待得服下了汤药,皇帝的症状终于缓和下来,可没多久,又开始反复。

徽妍在心急如焚,却唯恐扰了御医们救治,大多数时候,只能在一旁看着。

“二姊,用点膳吧。”王萦看着她的模样,亦是难过,走来劝道。

徽妍摇摇头,神色木然。

王萦知晓她现在什么也心思也没有,虽忧虑,却也无法。方才,徐恩看徽妍水米不进,遣内侍去漪兰殿找王萦,将皇帝的事告知她,让她来劝一劝徽妍。可王萦来到才发现,自己除了陪着,也帮不上什么忙。看着殿内众人忙得团团转,王萦也紧张起来,手上发凉。

转头,刘珣立在一旁,双目盯着榻上的皇帝,定定的,似乎在注视,又似乎目光涣散。

似乎发觉了王萦的目光,刘珣回神,看着她。

王萦知道他也一天都没有进食,想了想,小声劝道,“殿下去用些膳吧。”

刘珣摇头:“……不去。”

他的声音有些哑,几乎发不出来,看着虚弱的皇帝,浑身发寒。

对于这位兄长,刘珣一直心情复杂。小时候,他很喜欢他,甚至比血缘更近的三皇子还要喜欢。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二兄在做什么。那时的皇帝,其实待他跟现在一样好。他很有耐心,去玩耍都带着刘珣,在刘珣的心目中,这位二兄一直是他仰望之所在,总是精力充沛而开朗,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没有人不服他。但几年之后,有一日,二兄忽然不见了。母亲告诉他,说他去游学,刘珣起初不信,后来,发现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回来,刘珣伤心大哭。

刘珣一直盼着二兄能够回来,大约一年之后,他真的回来了,父亲却给他指了婚事,让他住到了宫外。刘珣很少见到他,但每次见他,都很是高兴。

再后来,二兄的新妇去世,他又离开了长安,去了羌地。

在没有二兄陪伴的日子里,刘珣学会了自己一个人玩耍,也开始明白了宫中的许多事,明白了他的父亲和兄长们,有时,并不只是父亲和兄长。

对于皇后和太子,从他懵懂的时候起,就一直是个令人敬畏的存在。刘珣年幼时就知道,皇后似乎不喜欢自己,而太子也不会跟他一起玩。母亲在他们面前,永远低眉顺目,甚至比在父亲面前还要小心。相比之下,李夫人和三皇子则亲切多了。虽然相见的时候,母亲和他也要先行礼,但她们可以坐下来有说有笑,刘珣也可以跟三皇子去玩游戏。这些关系的根源,在他懂事之后,终于理清。刘珣遵照母亲的教导,入了宫学,学习一个皇子所要学的一切。

偶尔,他会怀念自己与二兄玩耍时的那些美好时光,但,回忆终究只是回忆。

刘珣的母亲和李夫人是姊妹,董李之争,很自然地被归到了李氏一边。父亲去世之后,乱起宫闱。他的外祖家杀了太子,董氏反扑,杀了他的外祖家,李夫人和三皇子也殒命。刘珣眼睁睁地看着绝望的母亲自缢,而后,被惊惶的宫人带到宫苑中藏了起来。直到最后,他见到一身铠甲的二兄时,已经连哭都不会了。旁边的人告诉他,这将是新君,让他下拜行礼。

那段胆战心惊的日子,让刘珣刻骨难忘。虽然皇帝待他仍如从前,但刘珣知道,自己是李党余孽,而皇帝对那些参与作乱的人,无论哪边,都毫不留情。刘珣讨厌、畏惧别人在背后探究的言语和目光,夜里,他总会被母亲自缢那晚的噩梦惊醒。

他变得小心翼翼,在皇帝面前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张扬。

相对于别人,鲤城侯却是一个让刘珣舒服的人。他很博学,待人彬彬有礼,善解人意,对刘珣也从无惺惺之态。鲤城侯告诉刘珣,他没有错,不必为自己的外祖家感到羞愧。

“胜为王,败为贼,陛下之所以为陛下,亦是如此。”

“殿下亦不必因陛下不杀而感恩戴德,陛下要做明君,怎会做屠戮手足之事?”

“殿下当年若再年长些,这天下是殿下的,亦不定。”

……

尽管刘珣不愿承认,但他知道,鲤城侯说的没有错。他的二兄,已经不是从前的二兄,而是皇帝,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就算刘珣仍然敬爱着他,但是其中,已经混入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而今日,刘珣亲眼看着这位强大而无所不能的兄长在面前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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