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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路过的游客。”
程奕走上前,不着痕迹地揽住苏于溪肩膀,“这里我来收拾吧,你先回楼上休息。”
苏于溪答应了一声,临去时又觉得这样走掉未免不够礼貌,便善意地对孟沅微点了下头。
程奕从桌上又倒了杯水,几步追上苏于溪,“先喝了再上去吧。”
苏于溪接过杯子,对程奕笑了笑。孟沅在旁将他们之间的种种互动都看在眼里,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更什么也没问。
等苏于溪回到卧室,这满地凌乱的玻璃碎片也没人再收拾,程奕和孟沅不约而同保持沉默,直到出了大门口,程奕才停下脚步。
“就送你到这儿了。”
孟沅扯了扯嘴角,终于逸出一丝苦笑,“我以为,你总该说点儿什么。”
程奕回答,“我做事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呵,你是这样的,所以我也不问。”
孟沅拨了拨已经剪得很短的头发,侧过脸迎风望一眼海边,他忽而长长叹了口气,“不过,你怎样我都无所谓,我只要小酥鱼过得好,如果有一天我发现……”
他回头正视程奕,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背后是艳阳如火、海天一色,他那眼神里就仿佛有火在烧。
“程奕,背弃诺言的事,我并非是做不出来。”
“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如果你给不了他一生一世,却还要将他硬锁在这里,那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不要忘了,昔日我能在你宫里杀出一条血路,现在也一样可以做到。”
“我的话就这么多,这是离笑师父给你的,自己看着办吧。”
甩手扔给程奕一只锦囊,孟沅转身就走了,那步履洒脱仿佛毫无留恋,当然也只是仿佛而已。
程奕低头看着手中的锦囊,心里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儿。
他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也知道,离笑不可能给他这个东西。
所以,不用怀疑,这应该是孟沅从他那儿求来的。他们是师徒,离笑一辈子孤傲清高,到老才收了孟青云一个徒弟,他对他视若亲子,他的请求他必定不会拒绝。
可是,孟沅这傻小子,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他难道不是最应恨他入骨的那个人么?都已经在他手里吃了两辈子的亏,他怎么还是这么学不会长记性呢?
重新锁上大门,程奕走回屋里上到二楼,在那间卧室前面停驻片刻,而后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苏于溪正侧躺在床上,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他却睡得很沉。床头柜上还放着一堆没有标签的、空白的瓶瓶罐罐,以及喝了半杯的水……
他每天都要吃掉很多这样的药,喝掉比正常人更足量的水,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病,程奕是医生,他当然知道苏于溪恢复得很好,这些药的真正用处其实在于神经麻痹,因为他需要他一直睡着,需要他一直忘记。
能对最心爱的人,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恐怕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吧。
程奕伸手抚上苏于溪额头,他大概做梦梦到什么开心的事,正微微弯起唇角。程奕俯下身,轻吻了一下,又一下,掬吮他唇边那些美妙的笑纹。
然后,他听见苏于溪低声喃喃,似乎在说梦话,他将耳朵贴近了仔细听,却只依稀听出两个字。
“……来……霏……”
苏于溪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两个孩子,是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在教小的那个学写字,写的是一句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可是写着写着,那个大些的孩子突然就不见了。小孩子拼命找呀找,却只找到了大孩子写给他的许多信。信上全都是诗词古文,大孩子答应过要每天教小孩子读书写字,所以即使人不在了,也要每天写信来。
信写得太多,最后终于积累成了一座小山。小孩子在山里面使劲翻找,一直找了很久,却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他一着急,突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哥哥……找不着……那句诗……”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苏于溪听不分明,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得慌,他想走上前安慰那个小孩子,可是他越哭越厉害,哭声凄厉,那些信纸漫天飞舞起来,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影给彻底吞没……
苏于溪惊醒过来。
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竟出了一身冷汗。
拿过床头的电子钟看一眼,现在是梁晨两点,他从下午一直睡到现在?
揉了揉略微酸胀的眼睛,苏于溪下床穿上拖鞋,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因为这一觉睡得格外久,他觉得自己竟比白天还要清醒,大半夜的睡不着,不由地又想起梦里的那句诗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总觉得这诗读来很有些熟悉,苏于溪仔细回想,忽而想起在书房里似乎就有一本古诗集,他当时随意翻过几页,虽然没有细看,但印象中好像刚好就瞟见过这句诗。
苏于溪悄悄推开卧室房门,外面一片漆黑,程奕的房间没有亮灯,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睡着了。苏于溪有些莫名紧张,心砰砰直跳,他脱掉拖鞋赤着脚小心挪到书房门口,轻轻转动门锁,打开了房门。
书房正对门的方向,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此时窗帘完全打开着,有月光流淌进来,苏于溪返身小心关上房门,一步步靠近书架。借助月光循着大致印象,他很顺利地找到了那本诗集。
随后,他便坐到窗边木椅上,旋开一盏小台灯。微弱灯光照亮纸上的字迹,这本书不算厚,苏于溪一页一页仔细翻过。而这一次,他惊讶地发现,这本书上的这些诗,他竟然都是有印象的。
那这证明,在失忆之前他曾读过这本书?
想起梦中那个哭泣的孩子,苏于溪觉得似乎又不止如此。他定下心来继续翻看,不敢放过每一个字,直到——
他终于看见了一首诗,一首他从没读过的诗……
早上,程奕发现苏于溪没在卧室。
楼里没见人,也不在花园里,程奕一路找过,终于在别墅的大铁门旁边看到了苏于溪,他背靠铁门坐在沙地上,歪头枕住手臂,皱着眉,闭着眼。
似乎是困极了的样子。
可是程奕才刚走近一步,他就立刻醒了过来。
“……”
欲出口的称呼被生生逼退,程奕定定望住那双清冷无波的眸子,心中顿时明白了大半。虽然早就猜到孟沅的出现一定会带来什么改变,但他还是没想到,这改变来得会是如此之快,仅仅才相隔一夜,让他根本措手不及。
“你等在这里,是想让我放你出去?”
程奕问,语调是一贯的冷酷,甚至还有些残忍。
苏于溪已经站起身,毫不畏惧对上程奕隐含危险的目光,清澈黑眸平静如水。
本以为此情此景再见程奕,他应该是会更加憎恶他的,毕竟不管哪辈子,他都是他所有痛苦灾难的罪魁祸首。
可直到真正对峙,苏于溪却发现,面对程奕时他几乎感觉不到太多恨意,但是也的确没多少好感。
“如果我说是,你就会放我走么?”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苏于溪还是这样问了。他的语气不带丝毫质疑或是挑衅,就像在跟一个普通的朋友说话,那真挚认真的神情恐怕谁都无法拒绝。
但程奕还是回答,“不会。”
苏于溪微微摇了摇头,像是在自嘲之前的天真,而后他迈开步子,朝着程奕的方向走来——门口只有这一条路,他既不能出去,那就只能进去,而要进去,就不可避免要经过程奕身边。
苏于溪从容镇定,在两人身形交错的一瞬间,他的步幅频率也仍旧无懈可击,就仿佛路上并没有多站这么一个人,又仿佛这个人并不是程奕。
程奕知道,他这是故意在忽视他。
他就是这样,总能将他的弱点拿捏得准确,就像过去,他明知道他最恨他的忽视,却仍旧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他,只为有朝一日天颜震慑,将他发配边疆贬斥出境才正合了他的意思。
程奕勾唇冷笑,左手一张,钳住苏于溪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