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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急火忙慌又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秦绣娘,救命!”
声音有些耳熟,是宫女青儿的声音。秦羽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搁下笔走了出去。只见青儿小跑进来,满脸都是泪痕,衣裳头饰有些不整,显然一路跑得急了。
“发生何事?”秦羽瑶微微皱起眉头。
此时,屋里的其他绣娘们也都站起身出来,诧异地看向院子里的青儿。只见青儿满脸泪痕,眼睛都哭得肿了,却是什么也顾不得说,拉了秦羽瑶的手便往外走:“你快跟我走!”
秦羽瑶眼尖地瞧见她的手背上印着一条新鲜的鞭痕,不由得瞳孔缩了缩,却是站定未动:“你把话说清楚了。”
不是秦羽瑶冷漠,而是她现在自身难保,在这没有什么根基的宫中,得罪任何人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秦羽瑶不可能什么都依仗着宇文轩,一来她有她的骄傲,二来宇文轩也忙得紧,她不想给他添许多麻烦。故而,明哲保身才是秦羽瑶的守则。
青儿只见拉秦羽瑶不动,不由得急了,眼泪扑簌簌地淌了满脸,急匆匆地说道:“红儿惹了公主,公主要打死她,求秦绣娘救救红儿!”
秦羽瑶不由挑眉。
青儿只见秦羽瑶不为所动,不由哭得更加厉害了:“秦绣娘,求求你,救一救红儿罢。公主最听你的,我也是没有别的法子,红儿已经快被打死了,求求你了。”
青儿也不过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这一番哭得甚是可怜,也叫秦羽瑶心里一软。
是明哲保身,还是救人一命?此刻,秦羽瑶的心里挣扎起来。
她还有心肝宝贝小宝儿要养大,她还有秦记布坊未开起来,她还有仇没有报。如果今日去了,可能惹下祸事,那些珍贵的东西此生就与她无缘了。可是如果不去,红儿便有可能被宇文婉儿打死,日后想起此事,心中难免不能释怀。
顿了顿,秦羽瑶咬了咬牙:“我跟你走!”她只是可能惹下祸事而已,并不一定就那么糟糕。而红儿却是即刻就有性命之危,秦羽瑶并不希望将来的时候,宝儿发现他娘亲明明有机会救下一个小姐姐,却是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走罢!”于是,秦羽瑶反牵过青儿的手,快步往院子门口走去。
只见秦羽瑶肯了,青儿惊喜得不得了,连忙抬袖擦了擦眼泪,小跑着跟上秦羽瑶的脚步。
身后的院子里,一干绣娘们面面相觑。秦绣娘,竟然如此受公主宠爱吗?方才她们可是都听到了,青儿说“公主最听你的话了”,原来秦羽瑶竟然没有吹牛,她确实被公主器重?
唯独孙绣娘的脸色难看无比:“哼,不自量力!”
然而其他人都没有应声,此刻望着院子门口,心中都有些异样的神情。隐隐的,竟然希望秦羽瑶大获全胜地回来。
英华殿内,宇文婉儿举着鞭子,狠狠地朝地上跪着的红儿身上抽去。只听得“啪”的一声,鞭子狠狠抽打在红儿褴褛的衣服上。坚韧的鞭子破开衣裳,直接抽打在肌肤上,顿时一股血迹氤氲开来,染红了衣裳。
红儿早已被打得跪不住,此刻半趴在地上,就连叫都叫不出口。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只觉得每一鞭子抽下来,似乎身上很痛,然而又仿佛一点也不痛,竟是已经迷糊了。
也许,她就要死了罢?
迷迷糊糊中,耳边仿佛听到一阵争执声:“秦氏,你做什么?”是公主恼怒的声音。随即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公主,够了。再打下去,她就没命了。”
是谁?红儿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迷过去。
秦羽瑶牵着青儿,一路大步往英华殿走。还没走进,便听到里头响起一阵“啪”“啪”的鞭子抽打在肌肤上的声音。再看殿中跪伏着的小小身影,直是一阵怒意从心头涌上。
她见过红儿两面,每一次都是低头垂目,小心翼翼地给宇文婉儿捶腿的情景。与青儿一样,红儿也不过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原该在家中被爹娘兄弟们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年纪,却来宫中受这般的罪,直叫秦羽瑶心头一阵不忍。
她自己从没享受过美好的童年,故而格外看不得别人也如此,只希望小小年纪的姑娘们、少年们,全都快快活活的才好。立时撒开青儿的手,快步走进殿内,一把抓住宇文婉儿欲抽下去的鞭子:“公主,够了。再打下去,她就没命了。”
不料有此一幕,宇文婉儿抬起阴沉的脸,挣了挣,却没有挣动,便冷森森地道:“松手!”
秦羽瑶看着宇文婉儿,只见那张姣好的面孔,此刻布满了狰狞与狠戾,不由得很是痛心:“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丑?”
没料到秦羽瑶竟然如此大胆,宇文婉儿愣了一下,随即恼怒起来:“你敢说本公主丑?”一股怒意涌来,便想挥鞭抽秦羽瑶的脸。可是鞭子被秦羽瑶握着,竟是半点也挣不动,不由更是火大:“秦氏,你好大的胆子!”
殿外,青儿被这一声吓得浑身一颤。秦绣娘把公主惹火了?秦羽瑶该不会因此丢了性命吧?想到这里,青儿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后悔。泪眼朦胧地望着跪伏在地上动也不动的红儿,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直是捂着嘴巴流泪不已。
手中握着鞭子一头,秦羽瑶凝视着宇文婉儿被怒意充斥,有些发红的眼睛。心里已经有些发怵,然而面上不显,只是冷冷地道:“你以为我想胆子大?我躲你还躲不及呢!”
这番言论,与秦羽瑶刚到英华宫时如出一辙。宇文婉儿愣了一下,随即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仗着自己宠她,就无法无天了吗?秦羽瑶真是好大的胆子!宇文婉儿心中怒极,望着秦羽瑶柔媚沉静的面孔,丢开鞭子的手柄,却是抬手朝秦羽瑶的脸上扇过来。
秦羽瑶趁机甩了鞭子,侧头躲过宇文婉儿扇过来的巴掌,一边躲闪一边道:“公主自然是敢打我的,我不过是一介平民,这宫里谁打不得我?便是打死了我,也不过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宇文婉儿打不着她,愈发生气,冷笑着道:“你也知道自己卑如蝼蚁?”
“然而,蝼蚁虽小,也是一条性命。”秦羽瑶躲得并不困难,声音十分沉凝,“我并不希望,你的手上染满鲜血。”
“嗤!”宇文婉儿冷笑一声,“我父皇母妃都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只见始终打不到秦羽瑶,心下更是气急,竟提起裙子折身来到榻边,抓了杯子朝秦羽瑶身上扔过去。
秦羽瑶心中直叹气,说道:“因果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并不希望,公主日后因此而遭了业报。我希望你一直年轻漂亮,无忧无虑,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日子。”
宇文婉儿本已抓了茶壶在手里,闻言,欲丢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什么因果轮回,本公主乃是天龙之女,不信那个!”
口中说着不信,然而到底握着茶壶,没有再朝秦羽瑶丢去。
秦羽瑶便叹了口气,走上前,夺过她手里的东西,道:“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信,我是一个再平凡也不过的民间妇人,最是信那因果轮回,恩怨相报,故而平日里半点恶事都不敢做。我当你是我的朋友,虽然害怕你的身份,却不得不说。”
宇文婉儿不由狐疑,抬起脸来看向秦羽瑶。
秦羽瑶便压低声音,说道:“公主信不信,有人记得前生?”
这一番神神秘秘的模样,宇文婉儿心中更加狐疑,却冷笑道:“你又要编什么来哄我了?”
“我从未编造过任何虚假东西,欺瞒过公主。”秦羽瑶认真地道,然后回身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红儿,道:“公主不妨叫她们退下,我与你细细讲来。”
宇文婉儿发泄了这一通,心中的郁气已然消散大半。此刻冷静下来,便对秦羽瑶所说的话有些好奇起来,便道:“把红儿带下去!”然后挑了挑眉,看向秦羽瑶道:“你且说来。”
终于得到公主大赦,青儿激动得眼泪流得更凶了,感激地看了一眼秦羽瑶,连忙叫了其他人把红儿抬下去,自去上药不提
此时殿内,宇文婉儿已经坐到榻上,寻了个舒服姿势,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秦羽瑶起来。
要说她宠爱秦羽瑶,既是也不是。她只是觉得秦羽瑶跟其他人不同,她总能在秦羽瑶的身上听到、看到许多新鲜有趣的东西。便如那得了新玩具的孩子一般,都是要新鲜两日的,故而屡屡忍让,不想弄坏了。
红儿已经被抬下去,来这里的目的便完成一半。殿内只剩下两个人,还有一半的任务待完成。若是做得好了,便是一劳永逸,所得远远超出所失。而若是做得不好,她今日难活着回去。
秦羽瑶此刻也不知道后不后悔,她只知道,既然已经做了,不如做得彻底。调整了一下神情,认真而平静地说道:“倘若公主查过我的生平,便会对我十分好奇。因为,我过去的十九年,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果然,一言既出,便勾起了宇文婉儿的好奇心。柳叶弯眉微微一挑,好奇地等待下文。
“过去的十九年,我一直是一个软弱不堪的女子。被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迎上去。自己都没得东西吃,却把好东西都让给别人抱走。忽然有一日,我记起了我的前世。”
“前世的我,是一个金牌镖师,因为贪财被镖局撵了出去。后来,被一个大户人家雇佣,开始给他们做伤天害理的事。因为我身手高超,那户人家十分器重我,愈来愈多的事都交给我来做。十几年间,我为他们杀了不知道多少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这话听着便像是说故事,故而宇文婉儿只是挑眉听着,并不言语。而且,眼神分明在说:她不相信。
秦羽瑶也知道这种事情说出来,可信度极低。总归她也不着急,宇文婉儿这样聪敏灵秀的女子,没这么容易糊弄。便依然是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后来有一日,我死得很惨。”
“你的意思是,做尽坏事,会死得很惨?”听到这里,宇文婉儿终于开口了,却是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并非如此。”秦羽瑶摇了摇头,目光更加沉凝。她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她,便继续说道:“前世的我,虽然死得凄惨,然而一辈子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算得上值了。真正吃苦头的,是我的这一世。”
“之前我对公主讲过,我是弃女,婴儿时期就被丢弃,险些死掉。而收养我的人,又是那样刻薄的人家。”秦羽瑶又把秦氏遭过的罪说了一遍,然后说道:“顾青臣派人抢我儿子的那日,我被一名家丁蹬在胸口,撞到墙上。墙塌了,我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便记起了前世的事情。”
宇文婉儿仍旧不信,秦羽瑶便下了最后一记重药:“公主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查。我的过去,是不是如我所说的那样悲惨?是不是忽然有一日,我不仅打得过好几个男人,还懂得了许多东西?若非我机缘巧合之下记起前世,又如何解释呢?”
话到这里,饶是宇文婉儿机敏聪慧,此刻也不由得糊涂了:“你说的,都是真的?”
秦羽瑶点了点头,说道:“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叫公主立时辨别出来。那便是招两名太监过来,用尽全力攻击我,看我是不是打得过他们?”
宇文婉儿转动着眸子,忽闪忽闪地打量着秦羽瑶,眼神令人捉摸不透。半晌后,忽然嗤笑一声:“你今日倘若露了拳脚功夫,只怕明日便要被看押起来了。”以李贵妃对宇文婉儿的爱护程度,是断然容不得有懂得功夫的女子留在宇文婉儿身边,威胁她的安全的。
秦羽瑶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然而她更加明白,宇文婉儿仍是护着她的。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狠狠叹了口气:“此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今日一急,竟然对公主说出来了。若公主不信,只怕要治我一个欺君之罪。若公主信了,只怕又要把我当成妖魔鬼怪抓起来。”
“扑哧!”宇文婉儿不由得笑了,这一回面上的阴沉尽数散尽,又有些如那雨后晴空,透着一丝洁净明朗:“你当真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成日伺候这样的主子,再强大的心性都得短了寿命。秦羽瑶心中感慨,面上则苦笑道:“我哪里敢?为了怕别人起疑,我还特地搬出秀水村,到没有人认得我的青阳镇住下了。”
宇文婉儿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秦羽瑶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露出些许为难。
宇文婉儿瞪她道:“你说出来,我不治你的罪。”
秦羽瑶低头叹道:“你即便不治我欺君之罪,或者把我当成妖魔鬼怪抓起来,等我说出原因后,只怕也要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
闻言,宇文婉儿不由得更好奇了,道:“你只管说,我保证不治你的罪。”
秦羽瑶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原因其实方才我已经说过,我把你当成朋友。我不希望你的来世坎坷,我希望你生生世世都如此世一般,漂亮高贵,有父母兄长疼爱,能够纵着性子随心所欲,不受世间条条框框束缚。”
话音落地,英华殿中久久无声。
秦羽瑶等不到宇文婉儿回答,便慢慢抬起头来,谁知正好对上宇文婉儿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中,夹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神情。碰到秦羽瑶的眼神,立刻移开了去:“好了,今日托你的福,红儿捡回一条命。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秦羽瑶心中微动,行了一礼,道:“那我便回去了。”
只见宇文婉儿没有再言语,秦羽瑶便转身退下了。
等到秦羽瑶离开后,宇文婉儿躺在榻上,微微撅起小嘴,美艳的桃花眼中闪动着一丝迷茫。这就是朋友吗?她明明害怕自己治她的罪,却直言相谏。
常常听父皇讲,朝上谁谁又犯拧了,梗着脖子也要说出实话,气得父皇不得了。秦羽瑶,是不是就跟父皇的臣子们一样?
可是,秦羽瑶明明没有官衔,而自己也没有给她发俸禄,很不必“食君之禄,为君分忧”。那么,秦羽瑶是图的什么?
难道,就当真如秦羽瑶所说,因为她把自己当朋友?宇文婉儿在榻上翻了个身,有些茫然,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悦,从心底的最深处滋生出来,渐渐如雨后的草芽,汲取着明亮的露珠,渐渐舒展开来。
从英华殿走出去后,秦羽瑶抬头望着空中那轮明晃晃的日头,却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噤。不知何时,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