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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有些担忧的道:“陛下近日招了几回太医,想是时气不好,感染了寒气。方才又高兴多饮了几杯,该留意些才是。”
淑妃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抚了抚鬓发,道:“陛下的身子一向健壮,料也不妨事,调养几天也就好了。”
德妃叹了口气,“还是淑妃妹妹最了解陛下。说来陛下也常在你那里歇息,妹妹帮着留意饮食,多劝着些罢了。”
淑妃说这是自然。
贤妃冷不丁插言道:“听说淑妃姐姐还想给康王殿下再添个弟弟,自然不会放着陛下的身子不保养了。”
淑妃扫了她一眼,道:“自从有了七殿下,贤妃妹妹说话越发中听了。”
沈贵妃此时已起身道:“妹妹们聊着,我不能陪了。”说着,径自摆驾去了。
承乾宫内,沈贵妃拉着儿子苦口婆心的劝一番,说一番,骂一番,哭一番,安王华玦从起初的嘻皮笑脸直至哑口无言。
见儿子不说话,沈贵妃气道:“玦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华玦道:“儿子确实有思虑不周之处,让母妃忧心了。不知母妃是如何打算的?”
沈贵妃见儿子松了口,遂道:“人暂时还得留着,但是不宜见外人,后宫的漱玉馆我已经派人收拾出了几间屋子,就让她在那里清修吧。
“漱玉馆?”华玦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里不是挨着冷宫和藏经楼?人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沈贵妃一挑眉:“怎么,心疼了?”
华玦笑了笑,“怎会。有母妃照料她,儿子也放心。”
沈贵妃剜了他一眼,道:“后宫还不姓沈呢,惦记她的人可不少。若有人在暗地里下手,就像当初火烧冷宫一般,谁也未必能护她周全。”
见儿子又迟疑,沈贵妃又急忙道:“人人都知道瑞王妃在你手中,好歹等事情冷下去了之后再说。况且她在咱们手里,瑞王也要顾忌三分。宫里难道不比外头安全些?”
好说歹劝了一番,安王最终还是点了头,“那就听凭母妃吩咐。人被儿子藏在西门胡同的别院内,母妃这就派人去接吧。”
沈贵妃怕儿子改主意,当即便吩咐人去接。安王暗自苦笑了一下,权力越大,他就越发不自由起来,看来吩咐夏尘去执行的计划要暂时改期了。
“殿下请用茶。”正不自在间,宫女上来献茶,安王只见一对皓腕明晃晃的在眼前晃了一下,顺势向下看去,只见雨过天晴色的茶盏配上一对雪白柔胰,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安王朝那宫女面上望去,漫不经心的一笑:“母妃越发会调理人了。”
红霞霎时飞上了那宫女的面颊,桃花妙目水波流转间,那宫女婀娜的身影已悄然去了,只余淡淡兰麝芬芳。沈贵妃含笑道:“若喜欢就带回去。”
“母妃是要将宫女赏赐给儿子吗?还是算了吧,内务府那里可能还要惊动父皇,麻烦过逾了。”
“不妨。这丫头是我从沈家讨来的,名义上是入宫陪我几日,如今你带了去也不会被外人知晓。”
安王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道:“那就更加不可。这是沈家孝敬母妃的,儿子那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于是,安王起身做辞而去。目送儿子去后,沈贵妃怔了半晌,最终叹道:“绿箩,本宫是不是老了?”
“娘娘,并非您老了,是殿下长大了。”
“是了,孩子终归要长大的,是我痴心了。”
绿箩捧了茶上前,堆笑道:“儿子再大,也总要听娘的话。况且咱们还有牡丹小姐在,娘娘何必担心呢。”
沈贵妃怅然道:“也该轮到他们了。”
一阵风吹得雕花窗乱摇,绿萝上前看了看,回身禀道:“娘娘,下雪了。”
宫苑森森,墙围深重,妙懿仰头朝窗外望去,细雪盐粒一般从昏暗无光的天空中散落下来,被风裹挟着卷入窗内,冷冰冰的吹了人一脸。
妙懿伸手合上窗,信步走到火盆边,用夹子夹了些炭火放进去,熟练的拨弄了两下,这才重新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座上的白玉观音身披素色段子披风,桌案上摆着的供奉仅是香茶净水,周围几塌桌椅陈设简单干净,并无一样多余之物。
念过了一段经文,妙懿缓缓睁开了眼睛,双手合十,仰头望着佛像慈祥的面容,静静祝祷母弟平安,就像这一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落雪的日子,她被接入了宫中的这间佛堂——漱玉馆。从此不问世事,静心礼佛。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了,走入一女子,手托黑漆茶盘,上面盛放供果,身穿银灰色素袍,容貌端庄,神情淡漠,她见了妙懿,淡淡道:“今日外面好生吵闹。”
“听闻天竺高僧不远万里来到中原,送来古卷经文数千卷,陛下为表重视,特意在藏经阁举办了开光仪式,迎接远道而来的高僧。”妙懿又磕了个头,敛袍起身回首说道:“慈姐姐不去瞧瞧吗?”
“有什么好瞧的。”韩慈苑淡然道,仿佛想到了什么,她冷笑了一声:“跑去看看旧人过得多好吗?”
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就在一年前,福王妃韩慈苑也被送入了宫中的漱玉馆。不久之后,因皇帝身染急症,福王还曾入宫服侍过一阵,如今已过一载,想来福王府已一切恢复如常。
韩慈苑摆上供果,拈香下拜,口中念念有词。因她声音不大,妙懿只听得“平安”,“全哥儿”几个字,知道她还在惦记着儿子,因而在其祝祷完毕后劝道:“只要有小世子在,姐姐总有出头之日。不像我,大概要在此终了残生了。”
她的声音清澈似古琴的弦音,却在尾音处幽咽一转,涩了手指,揉了寸心。
韩慈苑幽幽叹气道:“我也就罢了,都是自己造的业,有今日此果原也该的。”说到此处,她顿了顿,问道:“可你怎么也落到了如此境地?”
妙懿双手合十,眼望佛像,微微一笑,道:“对我来说,此地何尝不是一处好归所?”
远处渐渐有鼓乐之声传来,曲乐悠扬间,有人在用梵音吟唱,听来歌者总有数百人,仿佛西方佛音下降,普渡苍生,虽历经百苦,肉身磨灭,然魂魄终归于平静安宁。
“阿弥陀佛。”
我的故事也该结束了,妙懿想。
这日晚间,妙懿刚要睡着,只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咳嗽声,起初断断续续,后来越发频繁起来,直连咳了有约有一刻钟的功夫没停过。妙懿爬起身,抓过床头的袍子披上,起身走到桌前点亮蜡烛,擎起烛台,轻轻开了门往隔壁去了。
门刚一推开,妙懿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夜寒侵肌透骨,冷风细针一般迎面袭来,刺得脸上生疼,周遭树影摇动,黑黢黢似鬼怪奇志小说中被遗弃的荒山野寺。虽然大明宫的夜晚从来不缺灯火,但显然并不包括这里。
妙懿小心翼翼的用手掌拢着摇摇欲灭的烛火,一明一暗间,恍惚瞧见一个人影立在紫藤架下,一晃眼却又消失不见。妙懿揉了揉眼,那里确实没有人。
她低头暗笑自己痴傻,伸手再去拢烛火时却已迟了一步,烛火早就被风吹熄了。妙懿无法,只得摸黑前行。行至隔壁房间时,妙懿轻轻敲门,隔了许久,韩慈苑开了门,边咳边将妙懿让了进去。
“我没事,不过咳疾犯了,咳咳,你倒来折腾一趟。”
见韩慈苑又咳个不住,妙懿道:“你一定想热茶喝,我去烧些吧。”于是寻了把水壶出来,走到隔壁厨房现通开火烧茶。韩慈苑跟了过去,倚门看着妙懿熟练的用火筷子拨着火,不觉叹道:“我来这里之前,从不知道做一餐一饭竟要费这么多功夫。这里又没个人伺候,凡事只能自己动手,我这手上又是茧子又是伤口,幸好炭火供给还算没克扣,否则免不了要尝尝冻疮的滋味了,咳咳。”
妙懿缓缓拨着火,笑容微如萤光,“自己动手至少不会闲下来。早饭吃过又是午饭,午饭用罢又是晚饭,擦桌抹地后又该浆洗衣衫,拆晾被褥,连诵经的时间都很紧张,如此就免了许多不必要的胡思乱想。”
一时烧开了热水,二人对座饮茶,听着窗外风声阵阵,看着桌上豆大的灯火,竟生出些朴素温馨之感。
茶罢两盏,韩慈苑觉得好些了,于是重新睡下。妙懿帮她关好门,也回房去了。
这一年冬底,来自北漠的捷报频频传入京师,大单于胡格里摩驾崩,各部纷纷投降,旷日持久的征北战事终于结束。于是帝心大悦,下旨招大将军唐继宗班师回朝。
到了次年春分时节,征北将士们终于抵达京师,轰动一时,皇帝甚至派遣瑞王同安王出城迎接。宫中连日摆宴庆贺,太后亲自召见有功之臣的眷属,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宫内连日来议论的都是相关话题,甚至连一向冷清的漱玉馆都有所耳闻。
这日小太监照例送了新鲜蔬果米面等过来,妙懿查点了一番,道:“辛苦公公了。借问一声,是否我同韩姐姐每日的份例比往常增加了?”
那小太监的神情不同以往,满面堆笑的道:“瑞王妃有所不知,因大将军班师回朝,连日来为庆此盛事,阂宫都有赏赐。”
妙懿点点头,道了声“多谢”,就扭身回房去了。抬头瞧见韩慈苑正倚在门口看院子里的桃花,遂道:“你站在这风口里也不多披件衣服,也不怕着凉。”
韩慈苑怅然一笑,道:“你瞧,今年的桃花开得多好。可惜能陪我们赏看的人却不在身边。”
妙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是一怔,缓缓开口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韩慈苑看了她一眼,道:“桃红又是一年春。谁知道今年吹得什么风,东风,西风,南风,北风,哪一方旺就吹向哪一方。昨儿是青灯古佛,明儿是花前月下;昨儿唱得是妾在幽闺自怜,明儿再唱一出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要说无情最是宫前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等闲人心易变,谁知道是好是歹,想来未必没有盼头。”
妙懿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说来姐姐的咳疾能够治愈,还真多亏了太后赏赐的药。但太后一向不理后宫之事,又怎会留意到这一点呢?恐怕是得了什么人的提醒。”
“也许吧。”韩慈苑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一扭腰身,回屋去了。
“太后年岁大了,喜欢小孩子也是常理。”妙懿随后说道。
“你明明知道的,又何必装糊涂呢?”韩慈苑一哂,“年岁越长,机会越少,谁知道还能有几次机会?”
二人正说着,忽听门口有人说道:“瑞王妃可在?”
“谁呀?”妙懿闻声便出去看,只见眼前站着几位丽人,为首的是一名女官,看服饰打扮,身份不低,此刻这名女官正笑容满面的打量着她。
“给瑞王妃请安了。我是德妃娘娘身边服侍的玉珠,娘娘命我来请王妃到泰安殿小坐。”
妙懿道:“既如此,我先去换过衣裳再随姑姑过去。”
妙懿于是入内更衣,韩慈苑后脚跟了进去,拉住她的手,忽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妙懿不解其意,忙问:“姐姐是怎么了?”
韩慈苑哽咽道:“你这一去,恐怕就不会回来了。”
妙懿更加不解,韩慈苑朝她摆了摆手,呼吸略有些急促的道:“有一件事,我若再不说,今后恐怕再没了机会。”
她凑近妙懿的耳边,轻声道:“不要相信瑞王。总会一日,他会将你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