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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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山更青、水更澈、花更好,只是,人却是穷的。把这大多的砖瓦的屋换成泥造的,那便是当年的青乡。不过周家倒是有两幢青砖大屋,我的伯伯,也就是玉音的爹是乡长和书记。

我记得,那一年,我十三岁,父母在外地工作,我寄居在奶奶家里。学校里基本不开课,我跟着一个从前的校长慢慢地读书,伯伯虽然不赞同,但也默许我了。

那一天,我回到家,发现不远处伯伯的家有嘈杂的人声和砸东西的声音,伯娘对伯伯是百依百顺的,伯伯对堂哥堂妹也是百依百顺的,乡里的人向来是怕伯伯的,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想跑过去看,奶奶拉住我不许我去。后来玉音过来跟我说,她又有嫂子了,是个城里人,长得很好看。但她的表情很不满,她愤愤地说:“她砸了我们家所有的东西,还包括我的陶娃娃!”

我很好奇,她不是已经有嫂子了吗?天黑的时候趁奶奶不留意,还是偷偷跑去看。

我趴在窗缝里看,窗很高,我叠了好多石头垫着脚,我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子,一双黑亮狂怒的眼睛,长头发散乱地披着,嘴唇很红,有好多血从嘴唇上流到下巴,她的牙齿还在死命地咬着唇。山里的孩子都长得白,可是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雪白脸色。她坐在地上,很粗的绳子把她绑在床脚。

她就那样一声不出地坐在那儿,瞪着眼,似乎眼角都要裂了,整个屋子里东西全砸了,又乱又脏,没有人进来。就她一个人。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身上有一种东西,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忽然,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乡里所有人都怕伯伯和堂哥。可是那几天大家都偷偷地在议论,说那女孩子了不起,说,她的哥哥差点把我堂哥打死,被抓起来了,她为了救她哥哥,愿意以身相代。

她被绑了好几天,也饿了好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天都会去看她一次,她总是坐在那里不动,慢慢的,眼睛里一点表情也没有了,脸上也没有表情了。我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拿了个馒头趁人不注意跑进去,递给她。

她瞪着我,距离这样近,我看到她的眼角真的都裂了,想到校长讲过的成语“目眦尽裂”,就觉得心里沉沉的,很难过很难过,我伸出手去摸她的眼角,她偏偏头不让我摸,但仍然毫无表情。我只好伸长手,把馒头递到她的嘴边。

她闭着嘴,我想把馒头放在地上,可是她两只手都绑着,是拿不起来吃的,就只好一直伸着手,一只手酸了,就换另一只手。

过了很久很久,她看了我一眼,终于,很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是摇头,伸着手。

直到伯娘叹着气把我叫出去,她一直都闭着嘴。

那天晚上,奶奶没有允许我踏出家门,我也就没有去窗缝里偷看她。伯娘来看奶奶,说,堂哥和她圆房了。接下去,就要办喜事了。

我问奶奶,原来那个嫂子呢?为什么不见了。奶奶没好气地说小孩子别管闲事。

然后我听到堂哥跟别人讲,她不听话,没有关系,再把她哥哥抓回来呗,听说她还有个弟弟是不是。所以过了一些日子,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开始做家务、洗衣服。但是,她从来不说话。我听说,她刚来那天砸了所有的东西,也一直都没出声。可是大家说,她不是哑巴,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呢。

我是第一个听到她说话的。我常常和奶奶一起到河里洗衣服,一看到她提着大篮衣服出门时,就拉了奶奶一起去。我陪在她身边,每次都陪到她洗完,因为她不让我帮她洗。奶奶一般早就洗完,就让我留着,自己先回去。

有一次我看到河底有一块很好看的石子,就想捞起来给她,那么好看,也许她会喜欢,也许她就会笑了。于是我就下到河里,我不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所以我在河里一跤滑倒时,她惊呼了一声:“小心!”然后扑下水,把我拎到河滩上,我手里抓着那块石子递给她,她看着我,接了过去,轻声说:“谢谢你。”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可是我看到她的薄衣服因为水浸湿了贴着身,透出来的全是青青紫紫的伤,有新的,有旧的,很可怕。我知道,是堂哥打的。有一次,堂哥还打了她的头,额头发际里面有一小块整个头发都扯脱了,全是血。

但是她一声都不吭。

她开始和我说话,拉着我的手教我很多校长也不会的东西,有时候,会微微的笑,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颜子真呆呆的,她想到小时候抱着妈妈的头,摸着妈妈的头发,发现有一块小小的地方没长头发,就嘻嘻笑:“妈妈这里也长旋吗?妈妈头上有三个旋吗?颜子真只有两个,爸爸说颜子真是牛所以有两个牛角旋,妈妈你为什么有三个旋,那是什么呢?”一边摸着自己的头,要找到第三个旋。妈妈抱着她,微笑着摇着她:“妈妈是怪物,长三个角的怪物,子真怕不怕?呜……”

颜子真泪如泉涌。

过了两年,她怀孕了。刚知道怀孕的时候,她不再同我玩,一直都是呆呆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的神色,很可怕。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我想我也懂事了很多,我有点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所以我一直跟着她。后来有一天,在竹林里,她抱着我,大哭起来。

她来这里,从来没有笑过,从来没有诉过苦,更加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她一直都是毫无表情的样子,最多只是淡淡的。那天她也没哭多久。

可是堂哥还是一样打她。后来奶奶去同伯伯说,他总算好了点。

到了春天,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乡里重男轻女,伯伯家尤其厉害,她生下女儿的第二天,就被拉起来干活、洗衣服。那天晚上堂哥喝醉了回来,暴打了她一顿,说她生了个赔钱货,说她整天一张死人脸,打得她浑身都是血。没有人拉他。我在奶奶家听到,拼命跑过去,堂哥已经到另外的房里睡了,她仍然躺在地上,都是血,我和伯娘把她抱上床,她的脸上,却仍然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一点也不痛,看到我,还微微弯了弯嘴角。我看着旁边床上的小婴儿,也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我抱起她,哄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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