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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田祐也自忖在对《琵琶行》文化背景的了解上远不及江水源,只好虚晃一枪:“江君对《琵琶行》中名物的辨析果然鞭辟入里,令鄙人心悦诚服!然而训诂字词、疏通名物制度只是解读诗歌的门槛和工具,就好像以手指月,但手终究不是月。如果沉湎于字词、名物乃至背后的文化,而忽略诗歌本身的艺术手法和真实情感,终究不是正道,容易沦为末流!”
江水源对此也深表赞同:“堀田君言之有理。不知阁下对《琵琶行》的艺术手法和真实情感有何高见?”
堀田祐也马上振作起精神:“我觉得在表现手法上,《琵琶行》除了用枫叶、荻花等秋日风物,以及三次江月的精彩描写来烘托人物感情外,主要通过人物的动作、神态来展示其性格和心理。比如‘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都十分贴切地表现了琵琶女既因羞涩,又因难言之痛而不愿出来见人的情态。再比如从‘转轴拨弦三两声’到‘低眉信手续续弹’,以逐层递进的动作描写,展示出人物思绪飘飞、渐渐进入角色、开始回忆往事时的神情和心绪,非常形象逼真。”
江水源感觉堀田祐也说的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之言,但还是嘉许道:“分析得不错。还有呢?”
堀田祐也见江水源波澜不惊,决定抛出自己的杀手锏:“以上描写虽然出色,但其他诗人只要努力,也未必写不出。鄙人觉得通篇最精彩、也是他人写不出来的,应该是对琵琶乐声的那段描写!”
“的确如此!”江水源微微坐直身体,想听听堀田祐也的高论。
堀田祐也道:“白乐天氏连续使用了急雨、私语、珠落玉盘、花底莺语、冰下流泉、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等一系列精妙的比喻,把乐声从急骤到轻微,从流利清脆到幽咽滞涩,再到突然激扬的过程形象地摹写了出来,而随着乐声的抑扬起伏,琵琶女动荡变化的感情也溢出行墨之外。在这里,白乐天氏既描述了乐声,又兼及弹奏技巧,更带出音乐旋律中所包含的心里内涵,而且这三者毫无痕迹地有机融汇在一起,构成整个演奏过程声情变化的完美表现,堪称空前绝后!”
江水源微微有些失望:“那堀田君觉得《琵琶行》与同时代的《听颖师弹琴》、《李凭箜篌引》相比,在艺术手法上有何独到之处?”
“呃……”堀田祐也顿时语塞。
不问可知,这厮肯定是没读过后两首诗。江水源没有穷追猛打,而是轻声说道:“我向来觉得诗词古文赏析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古人在写作时或许别有用心,后人却沉湎于字词章句之中,很能准确捕捉到作者的真实意图,其结果往往是作者未必有、读者未必无。就好像清代袁枚的《黄生借书说》,很多人都盛赞文章中的‘书非借不能读也’,其实设身处地想想就知道,写文章的袁枚、借书的黄生真正在意的应该是文章最后一句,即‘其归书也必速’。《琵琶行》同样如此。”
堀田祐也一怔:“那江君你觉得《琵琶行》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堀田君你觉得呢?”江水源反问道。
每次江水源提问,都意味着他要给出与众不同却又深刻、合理的解释。如是两三次后,堀田祐也心里也没了底气,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应该是‘满腔迁谪之感,借商妇以发之’吧?”
“这是清高宗《御选唐宋诗醇》中的评语。”江水源首先点出那句话的出处,然后才说出自己的观点:“诚然《琵琶行》一诗的诗眼在‘同是天涯沦落人’,通过感慨商妇之飘流,伤叹谪居之沦落。但我们可以理解得更深一层。比如说何为‘沦落’?用《说文解字》的诠释来说,沦者,没也,就是一个东西从水面上渐渐沉没到了水面下;落者,凡艸曰零,木曰落,即树木的叶子从高高的枝条飘落到地面上。由此可见,所谓‘沦落’,都是原先过着很好、很尊崇的生活,现在过得很差、很卑贱。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