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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南离开的时候对江爱玲说,二十载的光阴,你只给了我两个月的生命,我会竭尽全力去记住,剩下的日子,便是窒息和死亡。
然后苏南用右手吃力的推开门,一片黑暗的走廊,一闪的光芒,挺拔的身躯终于倒了下去。
江爱玲听到水泥台阶和仓木扶手互相震动的声音,周围响起的尖叫,苏南最后一段的呻吟,这一瞬间的惊动,就好象暗无天日的海底猛然产生一个强大的气泡,热烈的渴望着看见天空璀璨的星辰和远行的帆船,冥想还未结束,就因为卑微和虚弱,自己先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闷响,粉碎了身体。
晌午的光束终于吝啬的打进了这个阴暗而贫穷的房子,又一束光影到了墙上,鲜红的血变成栗色,江爱铃转过头去,看见玻璃呈现着张牙舞嘴的姿态,那些难得的阳光就是从小片小片的空隙中钻了进来。然后肆无忌惮的撒野。
一地的血,还有她的孩子,一个常年不言语的女孩,正一脸木讷的看着她。
江爱玲终于疯了.
苏小贝的记忆截止到七岁,她看到江爱玲用力的把刀插进苏男的身体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不安,嘴角无人察觉的轻轻上扬,然后又很快的冷漠了下去,苏小贝想,江爱玲终于不用再摔东西了,因为她今天摔了她最爱的东西,那个已经四十岁的男人。
他的记忆很好,总是背着她站在风很大的天桥上,数来回的汽车,那时她还只能数到一百,而他却能不间断的对她说起第二百辆的汽车和第四十辆的汽车是一个牌子的,然后一脸兴奋的问她,爸爸厉害么?
她想说,厉害,可心里总是一种力量强迫着把这种*压抑了下去,这种感觉突兀而迷茫,是她还不能理解的,就仿佛是曾经在一个阴天里和苏南一起盼望的日出,那个一直企求的愿望刚刚显露出一点光的迹象,却又被层层叠叠的乌云遮盖,一直正午,终于下起雨来,苏小贝看到这个男人一脸的沮丧,胸膛此起彼伏,几乎要哭了出来,然后抱起苏小贝,终于失声痛哭,苏小贝听到山顶呼啸的风和这个男人的咆哮融成一种声音,用细小的胳膊缠绕住这个男人的脖子,粉嫩的脸触到了男人坚硬的胡须。
这个男人让她感觉到温暖,她知道他叫苏男,是江爱玲的丈夫,是她的父亲。并且,她爱这个男人。
他经常看着她,一脸的爱,对她说,贝贝真是个沉默的孩子呢。
他经常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衣和黑灰色的中山装。
他经常写许多许多的诗,然后给贝贝念。
他经常在江爱玲摔东西发狂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厕所,抽一地的烟。
苏南终于还是没有死,也没有报警,一个夜晚从医院的病房里跑了,苏小贝那一瞬间知道这个男人是温暖的,却不能去依赖。
然后苏小贝又想,那么,这个女人呢?
江爱玲从看守所转到精神病医院只呆了三个月,便跑到了苏小贝的奶奶家,砸了所有的东西,接回了苏小贝,然后这个只有苏南一个儿子和苏南一样有着一身艺术气息和苏男一样贫困的老人去世,留下了一片破旧房子,不久房子拆迁,江爱玲得了一笔钱。
得到钱的那个夜晚,苏小贝说了七岁的第一句话,她用稚嫩的声音说,江爱玲,你为什么没有死。
苏小贝十三岁的时候依然是邻居们讨论的话题,这个相貌已经开始呈现出江爱玲的妖娆和苏南的冷俊的女孩一直被所有人关注,没有朋友,在这个贫穷的街道上,所有的街坊都怀着冲击的敌意看着这个女孩长大,并且盼着她变成她那个可恶母亲一样,靠着药物来治疗癫狂,所有的孩子都被告诫,离这个病女人远一些,离这个病女人的孩子远一些,她们都是魔鬼,随时就会发狂,每个男人都成为牺牲品。每到午夜,这两个女人的房间就会爆发出惊恐的叫喊和各种玻璃制品互相敲击而分裂粉碎的声音,这是一种无法让人忍受的爆发,每个邻居的精神都因为着两个人而濒临衰弱,贫穷和软弱又使他们无法离开这条已经居住了几辈老人的胡同,于是只有报复,每个清晨苏小贝都会很小心的推开那扇早已摇晃的木门,伴随着苟且的几条光线,扫干净地上的垃圾,然后再拿抹布擦拭门上的泔水,有时候那些泔水已经被热气蒸干,坚硬而顽固的抓在门上,苏小贝面无表情,抹布擦不掉的痕迹,就用手去抠,一点一点,直到那些迂腐积满自己的手指,尽管那些脏东西第二天还是会准确无误的出现在自己家的门口,住着老式结构楼的人们对于欺负更软弱的阶层从来都不会手软,房屋的狭窄,菜的昂贵,微薄的钱力,夫妻间琐碎的吵闹,这些不满,全归结了苏家,好象就是他们的到来才导致了所有的不幸,于是报复的手段一次比一次恶劣,在春天过后,这个对于苏小贝来说几乎是通往绝望的木门周围甚至弥漫开强烈的尿骚味,无论谁家有了麻烦,丢了自行车,或者多交了电费,也许还有哪个水龙头突然暴裂,都是苏的错,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苏小贝知道再也不能指望那个男人,虽然她仍旧在每个安静的夜晚看见他的样子,干净的白衬衣,宽厚的肩膀,冷秀的脸旁,在一个阴雨天里抱着年幼的女儿放声痛哭,身体剧烈的颤栗,有着永远也不会被贫穷带走的精神,听到他对她说,贝贝真是个沉默的孩子呢。听到他用厚重的声音念一些一直朦胧的在她脑海里的诗,可她知道他死了,从消失的那一刻,这个男人的一切,包括精神,便死了。只剩下她和江爱玲,就仿佛是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江爱玲,或者说,只剩下她,十三岁,只有一身干净的校服,校服上有两处补丁,一处在后背,一处在袖口上,一处是江爱玲用刀划的,一处是苏小贝自己用刀划的。补丁打的丑陋而拙劣,穿在苏的身上刺眼的就像是美丽的花园突然出现了两条拍打着肮脏粉末的飞蛾。
苏小贝记得那个夜晚对江爱玲说,你为什么没有死。然后江爱玲瞬间失去控制,尖叫着冲进厨房,又尖叫的着从厨房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表情狰狞而绝望的朝苏小贝的后背砍了下去。
你为什么没有死?
你为什么没有死!
这样的话苏小贝几乎每天都要在矛盾开始的时候对江爱玲重复,有时江爱玲会突然蹲下身去哭泣,有时会拽住苏的头发用力的煽她耳光,矛盾更激烈的时候会抓住苏的头向墙上撞去,发出沉重的声音,而不管做什么,刺耳的尖叫声总是伴随着江爱玲,没有任何其他的语言,仿佛一切都只是刹那般的宣泄,只需要一个理由,需要苏倔强而挑衅的表情,这个女人就会满足而幸福的崩溃,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
有时苏小贝会笑,擦擦嘴角的血迹,然后唇往上翘,她觉得这个女人并没有病,有的,只是寂寞。就像夏天里凌空云层之上的风,没有变成雨,就变成了寂寞。
这个夏天,温度超过所有的从前,突破了最高,就连一直乐此不疲的邻居们都忘记了每个清晨往苏家的门口扔垃圾,天刚一亮,灼热的光线就迫不及待的袭击了所有的空气,持续的闷热杀掉了每个人在夏天应有的激情,胡同里经常只有慢步散热的几条野狗,然后就是比天气还闷的沉默,这种沉默持续到午后直至黄昏,那些害怕被炎热杀死的人们才三三俩俩的从家里走出,聚成几堆,讨论一些茶余饭后的闲事,有时到深夜,有时很快就散场,大部分时间这些人群莫名的骄傲,不屑与讨论高尚,不屑于明天或者更久的话题,于是经常性的冷场,就好象上空干干的空气,直到胡同里响起江爱玲的尖叫,这仿佛就是每天的信号,可以现场听闻一次激动人心的战争,每个人的表情都丰富起来,每个人都看到了优越的未来,每个人又都有着期待,胡同顿时热闹起来。
苏小贝的校服背后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皮肤有些裂开的疼痛,还有些潮湿的感觉,苏小贝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初来的月经,然后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想法莫名其妙,但苏小贝知道她需要那种突如其来的涌动,无论是心底的,还是身体的,就像曾经那个高大男人的眼泪,然后苏转过头去,看见地上开始凝结的鲜血,看见江爱玲终于平静却仍旧愤怒的脸,最后看见一个正惊恐着呼吸的男人,苏小贝知道这个光着上身的男人就是江爱玲崩溃的原因,这个男人肚子上拖着一层厚厚的肉,这个男人头发稀少,这个男人瞳孔正在放大,显然他感到恐惧,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和那个会念诗歌给她听的苏南做任何比较,但这个男人是苏男死后江爱铃带回家的第一个男人。
你为什么没有死掉?
你为什么没有死掉!
苏小贝又笑了,原来江爱玲真的已经正常,并且幻想摆脱寂寞。
“江爱玲,”苏小贝的声音有些僵硬,从来都没有认真的喊过她的名字,除了尖叫和耳光,苏小贝好象从来没有和这个女人多说过任何一句话,为这个女人洗衣服,做好了饭端上来给这个女人吃,替这个女人整理所有能摔破的东西,被这个女人打,只是沉默,只是眼神倔强而挑衅,然后不反抗。
“往后我不再照顾你了。”苏小贝说,“今天我还清你所有的债”
那个男人瞳孔又在放大,他是在一个舞会上认识江爱玲的,他看到这个女人成熟而风韵,散发着任何一个寂寞女人的气息和魅力,然后便上了床,没有一点区别于从前的征兆,然后这个十三岁的幼女给他上了一课,他惊恐而茫然,不知所措,声带阻止他发出声音,但他看到这个说话缓慢的女孩走到江爱玲面前,轻轻的用右手抓过菜刀,然后没有一点犹豫,就像是切割一块鲜肉一样朝自己的左手砍了下去,刀刃轻易的透过了校服,漫过了皮肤,半片锋利留在了肉里。就好象一条搁浅的船,一半在岸上,一半下了水。
只是那些水,鲜艳而浓烈。
男人瞬间松软的跪到了地上,然后又仓促的爬起来,几乎是撞开了门,楼道响起了频繁踏步的声音。
刚刚无比激情的男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