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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担忧?”周洞天满脸都是迷惑。
之前许平已经和部下们详细讨论过对策,削弱新军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利用天气。官兵前来百姓肯定会大量逃亡,但他们剩下的房屋会被新军用来避寒,有了这些现成的建筑新军的日常工作量就会大减,不一定每到一处就需要砍伐树木兴建供全部士兵避寒的营房;百姓也不可能带走全部的生活物资,而这些东西同样会减轻新军的负担,降低他们对补给的需求。因此许平下令进行彻底的破坏工作,面对这种坚壁清野政策,那些军纪败坏、劫掠成性、受到贪污、浪费的朝廷部队很可能会直接崩溃。但以新军的严格军纪,许平估计这只能削弱他们,让近卫、西两营能够与他们一战。
“很多百姓,确实是本来就要逃亡以躲避官兵,还有随之而来,被新军保送回来的地方官府,但一定有一些百姓是不愿意走的,虽然不多,但总会有一些人舍不得家产,想留下来碰碰运气。”许平始终用百姓本来就会自逃亡,闯军的帮助让这些逃亡的人不至于在路上遭遇饥寒:“但是现在,他们统统得走了,没有人可以留下。在这个天气里在路上风餐露宿,无论我们如何小心,那些本打算留下碰运气的人里,总是会有一些人遭到不幸,而如果他们真的留下的话,或许新军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毕竟现在没有朝廷的文官督师。”
“那样我们闯营的士兵就会多死很多人,他们的命难道不是命么?如果我军被击溃,河南的地方官都回来了,那将来死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么?”周洞天飞快地反问道。
“现在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辆快要失去控制的马车的车夫,疾驰的马车大路上飞奔,面前是一个岔路,左面的路上有五个人、右面的路上有一个人。”许平喃喃说道,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不道德的:“我该向左还是向右?”
许平自言自语着:“或者我可以像黑兄弟那样,闭上眼,让他的真主来选。即使是撞死了五个人,我也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他们命该如此。”
“大人您想得太多了。”周洞天宽慰道。
“以前不需要我选,我不需要想这个问题,可是现在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已经不能不去想了。”许平满心都是苦闷,最近一年来他的身份急剧地提高,度快到他没有时间来适应:“我以前总是对侯爷很不满,可是我现在在想,是不是侯爷也在面对这样的问题?侯爷不愿意让老天来选,他打算撞死几个、救几个,而我刚巧就是侯爷打算撞死的。”
“侯爷,”周洞天嘿嘿一声:“卑职就知道大人您想得太多了。第一:卑职觉得侯爷是身不由己,他总不能去撞自己的亲朋子弟,只好来撞我们;第二:不管为了什么,有人要来撞我,那我就不会不视他为敌。”
“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许平摇摇头:“我始终无法想像,一个活民亿万的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命,会不为天下百姓现在的遭遇而痛苦。我帮过的人远远不能和侯爷相比,我不信我能体会侯爷的爱民之心,可我看到民不聊生时、看到我亲手把求活的百姓打进火海时仍会苦不堪言,为什么侯爷能忍心看下去?”
“可是这都是大人您在想,卑职倒是觉得侯爷的锐气已经被磨平了,侯爷是朝廷贵爵,已经和朝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周洞天道:“卑职觉得,我们所作所为就是顺天应人。”
……
十一月四日,大雪降临在河南,这并非今年以来的第一场雪,却是几十年来前所未见的大雪,一夜之间积雪就深到了人的小腿。许平早上起来时大雪还在继续下,即使只隔着几步远,人物景色也看不清楚。平时军纪严明的闯军大营现在人声鼎沸,无数官兵从他们的营帐中涌出,在漫天飘落的大雪中纵声欢呼,一些农家出身的闯军将士甚至喜极而泣。
开封、归德两府的降雪陆续飘扬了两天三夜,河南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在大雪中欢呼雀跃。一个已经年过八十的老人因为长寿,往年就是县官也会给他来拜年,平日他总是威严地坐在家中,被子孙们所环绕,现在却像个孩童般地趴在雪中,双手捧起地上厚厚的积雪,脸上老泪:“这样的大雪,还是七十年前才见过一次啊,这是闯王带来的福气啊,大王果然是天命之主。”
这位老人不知道,这次的降雪不仅仅出现在河南,连直隶和山西境内也是大雪普降,在山西大同,雪一连下了五天才停。一时间,大明北方地区的老人们都仿佛青春焕,向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这番景象的后辈们讲述起他们少年、童年时的类似场面——那时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奇景。
往年冬天,京城虽然飘过雪花,但多数时间连地面都盖不住,刚落地就融化殆尽,偶然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满城的人就兴高采烈地出门去“踏雪”。今年京师附近下雪的时间虽然比山西稍短,但也有两天之久。喜悦并非仅出现在在百姓之间,自大雪来临后,朝廷上的百官人人喜形于色,争先恐后地上书给当今天子称贺。
京师的皇城内,大明崇祯天子为此专程前往太庙祭谢。回到皇宫后仍然满脸都充满了喜色,与他的皇后笑谈时还几次忍不住起身向天公再三称谢。
自万历年以来,北方的大旱越来越频繁,而南方的气温骤降,这个现象已经成为几十年的常态,朝臣们都把原因归结于皇帝德行有亏,责难一直沉重地压在大明皇帝的肩头。导致天下大灾的罪魁祸万历死后,这个责任就被天启皇帝和魏忠贤扛下。
崇祯即位初期,他心里一直是把责任偷偷地推给前几位皇帝的。但他登基过去了十几年,灾情仍毫无起色,甚至愈演愈烈。广州的海面开始结冰;闽粤冬季下雪;太湖全湖封冻以致数百渔民饥寒毙命;河南、山西有几个县数年不下雨……这一切让崇祯皇帝惊恐不已,他一次次减膳,直到最后一天只吃一顿饭;一次次节俭衣服,直到穿皇后、妃子自己织布给他做出来的衣服。崇祯自问,让老婆孩子一起挨饿,皇太子连聘礼都拿不出、以致只能拖着不能成亲,恐怕自古以来当皇帝的也就是他独一份,但这老天还是不下雨,说什么也不下雨。
即位以来的种种征兆,似乎都是在向天下人通报着大明国祚将尽。崇祯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是骇然。他还曾失态地对自己的后妃痛哭出声:“奈何处处皆是亡国之兆?”
“朕的一片赤诚,总算感动了天心。”今天心怀大畅的崇祯皇帝破例喝了一小杯酒,他笑嘻嘻地对皇后道:“不过还不可增膳,当以天心释然为第一要务。”
在举国欢腾声中,只有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什么。镇东侯站在自家的院内,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片,盯着它在自己掌心间慢慢地融化。身旁的妻子高兴地说:“真是瑞兆啊。”他听见后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声。
太阳的黑子活动已经恢复正常,地球两极的冰盖正在退缩,大气中的含水量不断增加;而随着气温的继续回升,青藏高原上的冰雪在来年会加倍地融化,大量的融水将使长江、黄河以及其它河流的径流量猛增。
和中国一样,全世界的农业文明的复苏曙光已经出现。来自北美洲的高产作物已经传播到旧大陆,很快这些农业文明地区熟练的农民就会生产出远远过自身所需的食物,供应大批的人得以成为学者和工人。欧洲的英、法、俄、德诸国都会进入空前的大展时期,而这一次农业文明在大展中将孕育出工业文明的新生儿,整个人类文明即将摆脱它的幼年期。
“二十年来,我一直压制着部下的野心和我心中的愤怒不平,希望中国不要在小冰川灾难期间遭遇惨烈的战争和摧残。为此,我甚至违背了我曾经的誓言,我昧着良心帮助朝廷打造精锐的军队,听任他们屠戮无辜的百姓……”镇东侯把手轻轻握紧成拳,把那一点雪水紧紧攥在手中,他在心中自问着:“我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到底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人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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