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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知道贺穆兰对于乡民们所说出的话的悔恨。这是一种旁人根本无法理解的负罪感。
她取代了花木兰的人生,将她的现在和未来弄的一团乱。她得到了她的记忆,却只在能够触发的时候回想起来具体的内容,正是因为这种原因,她根本就不知道花木兰还有一堆等待着赈济、或者是等待着照顾的同袍好友。
如今她来了,结果每个人都告诉她,你要找的那几个人死了。正死在你渺无音讯的那段时间。虽然贺穆兰心中知道这其中有些蹊跷,可是强烈的负罪感让她不得不开始胡乱猜测,在脑中无限循环“我来晚了都是因为我来晚了”之类自责的话语。
正是因为如此,当贺穆兰看到从坟墓旁小屋里窜出来的妇人时,升起的不是欣慰,而是一种被愚弄和欺骗的愤怒感。
这荒郊野外,四野无人的地方,难道是住人的地方吗?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需要这样对待一个英雄的家人?
丘林莫震在战场死战到底,就是为了守护这样一群漠视他的妻儿住在坟边,甚至对来看望的亲友,毫无心理负担的说出“丘林家的人都死绝了”这样话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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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从小石屋里出来的,正是丘林莫震的妻子。
——花木兰曾经在八年前见过一面的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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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正主,贺穆兰匆匆下了山,从山下将那些礼物和祭品一趟一趟的往山上搬。她像是发泄自己的情绪,又像是自虐般的,完全不让任何人插手,只是肩扛着那些对她来说可能不重,旁人看起来却根本做不到袖手旁观那种数量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挪移上山。
贺穆兰在背着东西往上走的时候一直在想,王氏那般瘦弱的女人,到底要如何把米面这样扛上山。她那样瘦弱的女人,在这种孤零零的山包上,要如何忍受呼啸而过的山风刮过时犹如鬼哭般的呜咽,以及荒无人烟的寂寥。
王氏今年多大?约莫还不到四十吧?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半年?一年?还是更长?
“花将军,你这样叫我怎么使得……”王氏看着贺穆兰将背上的汤羊风羊之类给她放到屋里,表情简直可以用惶恐来形容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东西,在山上也不好炮制牛羊,回头全都坏了!”
“我带的都是腊货和风羊,你挂在门口就好。如今天气还不热,坏不了。”贺穆兰不以为意的在屋外拍了拍身上已经被各种腊货弄脏污的衣衫,想要继续再去搬运。
她的衣袖突然被王氏拉住了。
“花将军,不要再去了。”她低着身子,几乎将头垂到了胸前,“您做的够多了,不需要这样的……”
贺穆兰不知道她这样突然而来的低沉是为了什么,但她大概能理解一个女人选择这样的方式生活,一定有一段悲伤的故事,所以她返身拍了拍她得手,柔声说道:
“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个女人了吧?都是女人,有什么好为难的呢?这世道,对女人本就不公平,我不过对自己的同类好一点,又怎么算多呢?”
“不,不是这样的……”
王氏哽咽地声音传了出来。“我没照顾好莫震的儿子,我给丘林家蒙羞了。”
“等回来再说吧。马车夫还要等着回去呢。”贺穆兰笑了笑,返身又下了山。
马车夫如释重负的回去了,阿单卓已经在丘林莫震的坟边准备好了祭祀的东西,贺穆兰把所有东西放在小屋的侧间里,在外面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洗了洗脸和手,和阿单卓去丘林莫震的坟边烧香、敬酒和烧纸。
他们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王氏就倚在那间阳宅的门边抹着眼泪看着他们,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似的。
贺穆兰做完了这一切,带着阿单卓进了屋,开始向双方引见:“这是我的同袍,郎将丘林莫震的夫人,她娘家姓王,你喊她王姨就好。”
“王姨安好。”
阿单卓跪下磕了一个头。
王氏也伏□子回礼。
“这是我昔日火长的儿子,叫做阿单卓。他今年刚刚十八,比你那儿子小上一岁。他年前来拜访我,所以我带着他出来游历,长长见识。”贺穆兰看着王氏,有些期待地问她:“既然乡人和我说你们都死了是假的,那丘林豹突应该没有事吧?他去哪里了,难道去打猎了?”
一说到丘林莫震的儿子,王氏的脸色就唰的一下白了,而后白色又变成了红色。阿单卓坐在贺穆兰的背后,看着这位境遇和他家类似的妇人面色复杂,不由得好奇那个叫“豹突”的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吗,所以不是因为听到了那个传闻不再送东西来了……”她开始小声地自言自语。“……而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个事实让她又羞愧又难过,继而升上来的是失而复得的欢喜和害怕对方知道真相以后的厌恶。
所以王氏犹豫了许久,最终却是怯懦地开了口:“乡人说的没错,这边的丘林……已经没人了。”
“什么?”贺穆兰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了身。“究竟出了什么事?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豹儿他打猎跌下山谷,连尸首都没找到,肯定是被什么豺狼虎豹给吃了……”王氏捂着脸嘤嘤嘤地哭了起来,“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没照顾好夫君的儿子,您就不要问了。”
“那乡人们?还有丘林莫震的弟弟呢?不是和你们一起住的吗?”
“他几年前就回祖地去了,早就不在这里住了。”王氏抽泣着解释。
“他回祖地?他答应丘林莫震要照顾你们妻儿的……”贺穆兰不可思议,“男儿一诺千金,我是女儿,尚且说到做到,他和你们是血肉至亲……”
“您别说了,说了我更难受啊!”
王氏嚎啕大哭了起来。“为什么莫震要丢下我们母子,就算有您照顾,这世道怎么好过啊!他是小叔,我是寡嫂,他受不住别人的闲言碎语走了也是正常的,不能因为他是血肉至亲就强迫他照顾我们……只怪我们命苦!”
寡嫂?小叔?
这王氏到底在说什么?
她的意思是指丘林莫震的弟弟莫雷忌惮乡间的闲言碎语,所以不管不顾的回老家去了吗?
这怎么可能?鲜卑人本来就有兄死纳了嫂嫂的惯例,虽然有些弟嫂之间根本不会发生*关系,但也要以妻子的名义赡养兄弟的家人,这在鲜卑族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啊!
就算真成亲了也没什么,更何况只是比邻而居照顾而已!
贺穆兰还欲再问,阿单卓在她的身后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角,贺穆兰回过头去,却发现阿单卓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很少主动说出自己什么看法,想到阿单卓家也是寡母带着孩子在同族中生活,也许真有什么隐情她不知道也不一定,所以只好闭口不言,再也不追问了。
王氏见贺穆兰不再追问,明显松了一口气,眼泪却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贺穆兰心中烦闷,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能哭到这般地步,哭的别人心肝都乱了。
“我……我出去透透气。”
贺穆兰猛然站起来,问了个罪后出了屋子,对着丘林莫震的坟茔长舒一口气。
这时候,她才发现丘林莫震的坟茔旁有个小小的鼓包,只是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像是土坟的样子,所以她才没有往那方面想。
所以,那是丘林豹突的坟墓吗?因为死不见尸,所以立的衣冠冢?
那妇人住在这里,是给儿子和丈夫守坟,想要一家人住在一起?
“嘁,我难道是傻子吗?”
贺穆兰被这根本一点都不浪漫的猜测给激怒了,皱着眉头恨不得冲进去再逼问一番才好。
她有眼睛能看,有耳朵会听,若是王氏还住在自家宅子里,她说这些话她还信,可是现在都已经住在这鬼地方了,乡人都是避之不及或者厌恶万分的态度,她自己也一说起往事就羞愧难当的样子,难道当她是瞎了吗?
她到底在瞒什么?
贺穆兰一下子就对这个女人产生了芥蒂之心。
没过一会儿,脚步声从她的身后穿了出来。
这里穿着靴子的只有两人,跟上来的是谁,不言而喻。
“你也出来了。”贺穆兰头都没回。
“嗯。”阿单卓的声音有些沉闷。
“我们去远一点走走吧。”
她抬起脚,朝着土坡的另一头走去。
两人走到土山的边沿,看着山下大片大片的树丛,都沉默不语。
“你觉得王氏说的话可信吗?”贺穆兰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为何要拽我的衣角?”
“说实话,从小市乡那些乡民都说丘林家死绝了开始,我就知道这户人家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阿单卓的话语中有一种让人觉得压抑的东西。
“花姨,你是不知道孤儿寡母在乡间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人们即使在背后如何说你们家的不是,可是在外面,尤其是在外人面前,还是会维护战死者家人的尊严的。”
“我阿爷走的早,我四岁就没了阿爷,我阿母带着我十分困难,虽有您的照顾,也有您名头的庇护,对于我家的闲言碎语从来都没断绝过。我阿母从来不自己出门,要有说亲的人家也赶出去,并不是因为阿母要守节或者为了名声……”
阿单卓捏了捏拳。“是因为我们需要宗族的庇护。我阿母必须表现出让宗族值得为我打算的价值。”
鲜卑人除族和汉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鲜卑男子,尤其是军户,自出生起就有永业田,若是成年了,还会有更多的田地分配。鲜卑军户娶妻会有朝廷负责说媒,有挑选的余地,还会得到军府给的补贴。
若是哪个军户家里要是有其他的一技之长,会分配到不少额外的活计,得到不少私活,这些都是收入的来源。
比如花家小弟善于养马,家中替军中养了许多战马;阿单卓臂力惊人,会去铁匠铺帮忙铸造兵器。
军户是不能自己找工作的,没有入伍的时候只能靠种田维持生计,田地要是出产不好,一家子就会过得十分艰难。这时候,族里要是分配给你其他的工作,就不算自己找“私活”,而且还能得到不少好名声。
同族是军中最好的纽带关系,花木兰出身怀朔,左军中就有怀朔军团,中军也有武川军团,他们以同族同地域为核心,共同进退,齐心合力,有时候往往比一般的精锐部队还能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这些都是鲜卑人家灌注在血液里的传统和精神,就如汉人永远忘不了那礼仪宗法一般,鲜卑人将荣誉和建功立业当做评判一切的基准。
可在那之前,首先得活下去。
“这里是上党,比我们北方六镇情况更复杂。我所在的武川,汉人只占不到一成,您居住的怀朔,也是以鲜卑人和杂胡为主。但这里是上党,汉人鲜卑人一半一半,还有羌、羯、杂胡等各族之人混居,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阿单卓挠了挠头,“我也觉得王姨有所隐瞒,可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若真做出什么错事,像是这样的下场也已经足够可怜了。如是她有杀人放火,乡里是不会放过她的,那只能说,她做的是所有人都看不惯,却又无法直接做出指责和惩罚的事情……”
“若是那样的话……”阿单卓望了望天,“我们就当不知道吧。”
“当不知道?”贺穆兰回身看了一眼。“怎么可能当不知道?”
“我们是过客不是吗?”阿单卓想的很明白。“每个人的路是自己选的,她选了自己想走的路,会走到什么样的尽头,也是她自己应该明白的啊。哪怕是自作自受,花姨你做的也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