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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尤其是西北,财货不足,民生凋零,日用商货全仰仗南方。他们手中即便有白银,也会被南方吸光。”徐元佐道。
如果将大明的南北方看做是两个经济体,南方肯定是处于绝对的出超地位。山陕要购买江南的棉布和湖广的粮食,这是生活必需品,量大且价高。而他们能够提供的皮革、畜牧、少量矿产,根本不足以扭转他们的入超地位。因此他们手中为数不多的白银必然会流入南方。
“江南、两广、闽浙,这些地方可是从整个天下——包括日本、西洋、乃至更西面的泰西吸取白银。物以稀为贵,以滥大街为贱,江南白银日益增多,恐怕一两就只能当半两用。百姓辛苦积存的银子,等若贬值一半。”徐元佐看到徐璠脸上的迷茫,直截了当道:“咱们家一万两银子,就成了五千两。”
“还有五千两呢?”
“噗,就这么没了!”徐元佐比了个泡泡爆裂的手势:“就跟宝钞一样。”
只要祭出宝钞,就算是徐璠也能明白。那个是极端的信用货币,完全没有储备金,更操蛋的是朝廷关闭了兑换渠道,宝钞不能兑换白银和铜钱。更更操蛋的是,宝钞还不能用来缴税——当时大明收的是实物税。更更更操蛋的是,宝钞还会折旧。
想想看,如果你拿着一张一百块钱的人民币去购物,营业员说:“这张纸币太旧了,只能当七十块钱用。”你是给他一拳,还是给他两拳?
白银因为是天然货币,可以窖藏,所以贬值速度不会像宝钞那样快,但终究是不可避免的。而北方没有货币流通,进入通货紧缩,商业无法发展,一旦遭遇气候转冷。农耕线南缩,粮食产量降低,就会造成饿殍遍野的惨状。
更不要说大明朝廷的财富再分配职能几乎为零,大量粮食囤积在藩王、势家、地主、巨贾手中。百姓除了造反就只有乖乖饿死。
“这个过程可能很长,比如五六十年,但是祸根埋下了,要想再铲除它就难了。”徐元佐道。
徐阶常常叹了口气:“国家以文学取士,其人不通商道。焉能治政?敬琏能眼见于此,非天授耶!”
徐元佐没有谦虚,只是微微欠了欠身。
“只是首辅,还是得张江陵来做。”徐阶道。
徐元佐颇有些意外,为何话说到了这一步,徐阶还是铁了心要支持张居正呢?
徐阶朝徐璠挥了挥手:“你且先去。”
徐璠身子僵了僵,差点走出同手同脚一顺边来。他心中颇为好奇:什么事能跟徐元佐说,却不能对自己这个长子说。
徐阶并没有答疑的想法,等徐璠出了书房,方才对徐元佐招了招手:“你来。”
徐元佐依言上前。垂手侍立一边。
“这话我只跟你说,你不可再跟任何人提起,也不能写入笔记之中。”徐阶郑重道:“事关徐氏满门性命,你可答应?”
徐元佐面色凝重,点头道:“大父且放心,小子不是不明道理之人。”
徐阶微微垂下了眼帘,道:“从国朝开创以来,你可知道朝堂上是谁在跟谁争?又争些什么?”
徐元佐感觉到皮肤上寒毛尽竖,差点将高中历史书里的内容脱口喊了出来。
——是相权与皇权的矛盾!甚至可以说,是官僚集团对政权的夺取!
徐元佐不知道徐阶是怎么看的。但这是后世学人的一种观点。
“国朝之初也有宰相,而太祖高皇帝兴大狱废止之。其后成祖文皇帝设内阁,以备咨问,以九五之尊摄领六部五军百官之政。再其后……”徐阶说道这里。似乎有些疲倦,微微垂下眼睑,直接跳到了关键:“内阁事权日重,与帝威相进退……”
徐元佐已经明白了徐阶意思:“大父是否觉得,皇帝垂拱而治,而百官行政。各司其职,才是最好的?”
徐阶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在他登上首辅高位的时候,他就已经将答案写在了值房里。
——以威福还主上;
——以政务还诸司;
——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
皇帝应当受万民膜拜,也因此可以享受天下子民的供养。前者是威,后者是福。这便是威福还于主上,也是对严嵩的总结:窃威据福,不当人臣!
而在威福之外呢?
政务要还于诸司,让六部与诸寺承担自己的权责,处理大明上上下下的大小事件。这原本也是被严嵩窃取了,现在要拿回来,拿回来给谁?给诸司,而非给皇帝。
用舍刑赏是人事和司法权,这部分权力要还给公论,也不是还给皇帝。
三句话既清算了严嵩,表明了自己与严嵩的区别,这叫承上。同时又阐明了自己的立场,强调了诸司和公论,这叫启下。
这是徐阶的执政纲领,也是官僚集团对皇权的宣战檄文。尽管徐阶百般掩饰,让皇帝以为自己仍旧是掌控诸司、公论之人,事实上大明的政权和皇权已经分道扬镳了。下一位统合政权和皇权的明朝皇帝,要等崇祯皇帝朱由检继位,而他最重要的工作却是谢幕。
“他们说夏文愍公是权相,说严分宜是奸相,说我是权奸,呵呵。”徐阶轻笑一声,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夏文愍公就是徐阶的恩师夏言,当国时因为做事雷厉风行,豪迈强直,被称为权相。严嵩的奸相之名就不必说了,简直可以跟秦桧媲美——虽然真正能够历数他罪责的人并不多。而称徐阶为权奸,则已经有了风声,恐怕徐阶一死,此风便会盛行。
说徐阶“权”,因为他说一不二;说他“奸”,主要是假借众议。
反对者如高拱郭朴,指责徐阶不与其他阁辅商议,就发表了先帝的遗诏,而且还将遗诏写成了罪己诏。这眼里是有公论么?只此一点,足以证明徐阶之“奸”。丝毫不逊严嵩。
“那些蝇营狗苟之徒,是看不透的。”徐阶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