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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救了个伶人,他因不从陪都官,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师兄没说什么,同我一起照看他,他伤愈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又过了一年,他竟乘了轿子回来,问我们可有想要的,那时才知他得了皇上宠幸,我便说想某个差事。没成想,翌日便有人接我们去宫里习武、读书,入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陆青顿了顿,似在唏嘘往昔,这仿若南柯一梦的一步登天,或在他心里埋下了随时会被惊醒的不安与惶恐,“我本以为,会与师兄一同吃着俸禄,就这么提心吊胆,却也风风光光地过一辈子,却未料到,江大人要将青梅许配给师兄……师兄成家,我该高兴才是,却不知为何,日日醉得不省人事……”
江彬静静听着,又忆起那一日,两人缩在同顶轿子里时,闻到的满身酒气与一股奇香。
“我醉了,便壮着胆子悄悄跟着他,跟了几日,才发现他瞒了我许多……什么举目无亲,什么孤苦伶仃……到头来,我不过是个幌子……”说到此处,陆青哧了声,似笑非笑。
江彬听得一阵心惊,想起百官“请愿”那日,严嵩袖子里探出的半支桃木簪,只觉得前因后果都穿成了一根细丝,与蛛丝马迹拧成一股,只不知两端谁在拉扯。
“师兄为那人魇住了,我却并不想眼见着他当替死鬼……”
这一段,语焉不详,江彬却已从中知晓了许多。
陆青是在提点他,或因了愧疚,或因了同病相怜。
“当初我救你,也是无心之举……你能记着,已是报了这恩情的。”
陆青听江彬如此说,一时心中感慨,却又无法说破真相,百转千回的,终只道了句:“命里各有造化,江大人定能化险为夷,得偿所愿的。”
“承你吉言。”江彬说着,又合上了眼。
寅时,朱宸濠便打发人来伺候二人洗漱。江彬与陆青胡乱吃了些,便上了朱宸濠所在的炮船。
那炮船,长二十丈,树了三桅,舱有五层,望之如城楼一般,上头已站了两百精锐。
天尚未亮,戴凤翅头盔,着兽面铠甲的朱宸濠立于船头,宁字旗扬在身侧,却被月光镀了层凄凉,宛如飞舞的白绫。
巨舰微微摇晃着,有人报说,王纶、吴十三等已列阵完毕,只待下令出发。
朱宸濠微微颔首,又站了会儿,忽而道:“江大人,可知天象?”
正说着,便见一颗陨星拖着尾巴悄无声息地擦着月晕坠落。舱上兵士见了,一阵骚动,却无人敢大声议论这大凶之兆。
江彬想着朱宸濠方才那话,怕是不止见了这一颗。抬头望去,又见了那荧惑荧荧如火、焰焰有光,竟是要盖过皓月光华。
“今日,荧惑随太白而行,而我又要逆荧惑所行用兵,可见是不成事的。”这话,便是说给江彬听的。
江彬忙压低声音道:“若无性命之虞,必能逢凶化吉。”
这话,便是一语双关的了,恰点到朱宸濠心心念念那处。
“逢凶化吉,我何曾想着逢凶化吉?若真已阴阳两隔,我随着去了便是,何须受这几日折磨?”
江彬听了朱宸濠这话,搜肠刮肚,竟无半句可宽慰的。
也只有情到深处,方能说出这一番痴语。
“留着九江、南康屯兵,不过为孟宇留条后路。兵败如山倒,岂有压不垮的?真落在他手中,我这条命,又岂是他一人说了算得?”
江彬一怔,只觉得五脏六腑被狠狠搅了一番。
心里又怎会不知?无了虎豹,尚有豺狼,树倒猢狲散,这一役,已是倾尽所有。
“你我不曾交心,可总觉得似曾相识……或许前世曾有过一段相知,才在此生,得个并肩的光景。”朱宸濠这般说着,便唇角扬了。
江彬看得恍惚,只觉得跟前人飘飘乎如遗世独立,非俗尘可留。
别开眼,悄悄弹了花粉在他袖上,想着即便出了岔子,也好寻他踪迹。
佛晓,便见了湖面上忽现几百艘战船,展开数十里,望之如山。
彼端,也已列阵,赤龙舟在前侦查,鹰船与沙船配合列两翼,海沧船、苍山船则与王守仁、伍文定等将领乘坐的福船列于阵中,正德皇帝与王琼、乔宇所乘的五艘三桅炮船位于阵末,前疏后密。
待入了射程,朱宸濠先命海沧船合着福船,以碗口铳、噜密铳轮番轰炸朝廷的先遣水军,待近了,又命兵士掷火球火砖,借此转移火力,掩护迅速包抄福船的鹰船。那情形,便如同蚂蚁搬食,团团围住了,啮咬啃食,以射程著称的福船上的火器,便都成了摆设,只得慌乱突围,好几艘被轰断了船桅、船舵,只得横尸湖中。
王守仁与伍文定见先遣的福船大都着了道,忙下令周遭的海沧船与苍山船迅速回援,苍山船堵住宁王鹰船去路,海沧船以弗朗机炮狂轰滥炸。那些个佛郎机炮是正德皇帝经手改造的,子弹里头又藏了好些个兵刃、箭簇,一炸开,便死伤无数,更别说一颗开花弹里头至少有着五百发子弹,不一会儿便轰得那鹰船四分五裂,跳水者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