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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勋忽然咧开嘴笑了,笑得江彬毛骨悚然,他仿佛能透过王勋掩藏在夜色中的眼,看到山河飘零、改姓易代、民不聊生。这是正德皇帝最不愿看到的,也是王勋为兄复仇的玉石俱焚的方式,他要整个大明王朝,为他的兄长陪葬,日积月累地自内部分崩离析。
江彬打了个哆嗦身子便被向后一扯,再睁眼,竟发现自己仍盘在半旧的蒲团上,就好像方才不过是做了个梦。可这梦,未免太过真实,真实到触手可及。
正疑惑,便听着一小太监笑骂:“你可瞧见王尚书死时那惨样!你拿死人东西,可别半路遇上了他!”
江彬心中一震,绕过去瞧,便见着那起夜的小太监慌忙将中衣里藏的扇袋掏出来锁到柜子里:“我可不信邪!这东西丢着也是丢着,我捡回来,该谢我才是!且都过了三七了,早投胎去了!”
这扇袋江彬认得,原是正德皇帝撕了半截“断袖”,塞在这里头让他带着的,后来一来二去地便丢了,也不知怎的,竟会在王勋这处,想是他当了江彬的遗物藏在身上了……
角落里被丢弃的蛋壳灯,残留着仲秋的欢愉,小太监们又说起仲秋那日津津乐道的细节。
当晚,宫中办了灯会,邀群臣来赏,行酒令,猜灯谜,看百戏,好不热闹。平日里并不喜拉党结派的兵部尚书王勋那一日喝多了,兴头上来,还唱了曲应景的江南小调,引得群臣跟着起哄。觥筹交错几番后,“正德皇帝”又邀了王勋和几位重臣一同去西苑豹房赏民间搜罗来的花灯,那各式各样,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争奇斗艳的花灯,迷了酒醉的眼,脚步也便随着那花灯轻轻摇摆起来。直到吹拉弹唱又过了一轮,那些个陪同的朝臣,才发现不见了王勋。
众人都道他怕是醉得不省人事,不知哪儿歇着去了,“正德皇帝”却觉着不妥,命人四处搜寻。找了大半个时辰,小太监们累得满头大汗,抹一抹,抬头看眼月亮,却见那花灯中,竟挂着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一惊非同小可,“正德皇帝”即可下令封了豹房出入之处逐个盘问。又忙活了大半夜,才终于从湖里捞出一具被捅成了马蜂窝的尸身。那惨绝人寰的伤处,就好似光砍了王勋的头,仍怕他活过来似的,此时,与江彬同房的小太监,便是在那时候偷偷捡了这个不知何时掉落的扇袋,藏着,掖着,当了日后谈资。
听他们说起王勋的死,江彬才明白自己方才做的那个梦究竟怎般意思。那恐怕是王勋临死前,祭扫他坟墓时,真真切切有过的场景。即便那墓里没有江彬的尸骸,可王勋的心诚仍旧唤来了江彬的魂魄,听他道临终之言,了却遗憾。
王勋被葬在同王继一处,那棵曾陪伴着儿时兄弟俩的老槐树,不久后便枯死了,似是殉葬。
江彬听了这些拼凑起来的故事,便睡不着了。他从小太监们的房里钻出来,趁着宫女不注意偷偷溜到豹房里吴杰卧榻之处。
丑时二刻,早已不上朝的吴杰却已醒了,翼善冠、圆领袍,正襟危坐在床前,一双眼直直盯着好似巨大宫灯的灯漏,好似那龙嘴张合,在向他诉说着什么。灯漏三刻摇铃时,他方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身抬脚就往外走。门口的宫女忙提了灯走行在前头,脸生的小太监们低着头只当没瞧见,更没有谁感忤逆圣意,大着胆子去告诉张永。江彬悄悄在后头跟着,豹房,这个与正德皇帝相遇相知的地方,如今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清冷而阴森,像剖开的蛇,弯弯扭扭地横尸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安乐地。可只有江彬知道,这里的莺歌燕舞之下掩藏的韬光养晦。
可他终究斗不过仙,这些个入了魔的仙。
兜兜转转的,吴杰终于在乐工、戏子们平日里排演之处停下了步子。那是一处陈设了戏台的院子,里头挂满了各色乐器,还有些百戏用的道具。吴杰瞥一眼宫女,宫女们便如蒙大赦般退得远远的,不敢抬头张望一眼。
吴杰跨入院子,随手取下支绘了龙纹的三面鼓,先是试探般轻轻敲着,随即,一声接着一声,愈发紧凑起来,就好似谁的脚步声,步步紧逼。
那鼓声戛然而止时,吴杰的身后也多了个人影。
吴杰搁下鼓,抚摸着上头的龙纹淡淡道:“王勋死了。”
那人“嗯”了声,将斗篷帽子往后扯了,露出原本容貌,他近前几步,也跟着瞧起那三面鼓上的龙纹。
“你何时让他对这皮囊动的手脚。”吴杰回过头,看着月色下那温润如玉的男子。这些年,他依旧是这副谪仙模样,岁月不敢在这铁石心肠的男子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只拂去了他心上的尘埃,令他如明鉴般映照出他人的心魔。
“他方投奔你的时候。”那人不疾不徐地答着,好似他不过是在与吴杰对弈,吃了他一颗棋子罢了。
“呵……不愧是文曲星君,大谋不谋,心思缜密。”吴杰自嘲地笑了笑,“我自以为与你相交有年,却原是交浅言深。未察觉你对武曲的执念,被你骗去了灵犀角,还走火入魔。可即便如此,也唯有当你一颗棋子,当真是机关算尽,不负这万年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