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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一滴眼泪,沿着楚玺的脸缓缓流下,原本是一滴透明的泪珠,混合了冷汗和血液,便变得有些浑浊。楚云裳伸出手去,接住那滴眼泪。
入手冰冷,好像她心脏此时的温度。
浑浊的泪水在素白的掌心里晕开冷冷湿意,她看着这滴眼泪,没有去看此刻楚玺的面部神情,只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小片水渍,缓缓道:“父亲,你听说过鳄鱼的眼泪吗?”
楚玺嘴唇剧烈地颤抖,说出来的声音便也是又轻又颤抖:“什么眼泪?”
“传说,鳄鱼在吃人之前,会流下虚伪的眼泪。等它流泪过后,它就会将它的猎物吞吃入腹。”楚云裳握了握手心,将那滴眼泪随手抹去,清浅的笑容一闪而过,好像她根本就没有笑过一样,“你的眼泪,在我眼中看来就和鳄鱼的眼泪没什么区别。鳄鱼吃人会哭,你对不起我你也会哭,可是你也不想一想,你现在在我面前哭,有用吗?你哭,只会让我觉得虚伪,说真的,我从你的眼泪里,我一点都感受不到你对我的歉意和悔意。”
“而且,”她十分平静的指出他为她流泪的真正含义,“你确定你现在哭,不是想让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过你和楚家吗?然后你就能仗着我这点心软,开始对我蹬鼻子上脸,再利用我为楚家谋求各种利益。父亲,我说的对不对?”
只是哭而已,只是流眼泪而已。
这世上谁不会哭,谁不会流泪?
伤心了会哭,难过了会哭,痛苦了会哭,失望了也会哭。
更有人已经将哭这个行为给运用得登峰造极,如她曾经的闺中密友月非颜,月大小姐那是眉头一蹙就能哭,神情一变也能哭,所以很多时候哭是很正常的,眼泪更是不值钱的,没有谁的眼泪是一颗堪比黄金,想要流泪,这实在是太简单。
所以他第一次为她哭也好,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这样的后悔也好。
终究对她怀抱着的不是真正的愧疚,他知道她对楚家而言还是有着很大作用的,他想以此来博得她的同情和怜悯,从而不让她的计划继续进行下去。
计划不能完美的施展出来,他和楚家就不会真的毁在她的手中。
这样一来,他的目的就能达到了,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是一滴眼泪而已,他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哭一哭也好,可以身体里的一些毒素排泄出来,这样想想还挺健康的,说不定还能缓解一下你这三年来中的毒。”楚云裳平缓地道,“你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看着,左右我也不急,等你哭完了我再走,我就算今天一直呆在这里陪着你,我想做的事情,也自然会有人替我做。”
说完,她就真的蹲在原地不动了,甚至为了不让腿脚因长久的蹲姿而变得酸麻,她伸手一拂,也不嫌地上又是灰尘又是血迹的,就地便坐了下来,姿态又冷又淡,让得她身边的羽离素不由微微侧了头,看向她。
就见她真的如她所说一样,她一点都不急,无视了屋外赵氏和众宾客所造成的嘈杂,也无视了不远处正观望着这里的将军和武状元,更无视了距离她最近的羽离素和九方长渊。
她就只坐在楚玺的面前,素白的裙摆已被血染得通红,她双膝并拢弯起,两只纤细的手臂揽住双腿,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平平淡淡的看着楚玺,好似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她和楚玺两个人一样。
这样平静的、固执的、压迫的看着他。
好似就要这样看着他一步步的走向坟墓,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她和他便再没有任何的牵绊。
感受到她果真是呆在这里陪着自己,楚玺脸色骤然变得更加惨白,神情也是变得更加不可置信,脸上那一道隐隐约约的泪痕,恍惚有些引人发笑。
眼前所及还是模糊不清,他努力的睁大眼看她,却只看见模模糊糊一团白影,他根本看不见她此刻的神情。只能想象着现在的她肯定唇边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细微弧度,又冷又傲,带着对他的浓浓嘲讽和仇恨。
他此刻还是歪倒在地上,角度问题让他看她有些困难。他染血的手指在地上抠划着,流血过多让他头部更加的晕眩,也让他眼前越发的漆黑,似乎下一刻就会真的晕眩过去。
然他还是颤抖着身体,慢慢让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却好似狂风中一株脆弱的树苗一样,抖个不停,眼看着风势再大一点,他这颗树苗就会拦腰折断似的。
楚云裳目光平静的看着,既没有伸手扶他,也没有让他重新倒地。
只看着他慢慢的坐起来,就这样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居然也能让他做得脸上重新布满了冷汗。他嘴唇颤抖着喘气,呼吸声极重,他再抬眼,离得这样近,他终于隐约看清她的脸。
看清这张和自己,和莫青凉都有些相似之处的脸,他眼中已经不再流泪,只目光空洞浑浊地看她:“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想毁了楚家,想要楚家对她的歉意?
“我想做什么?”她重复了一句,然后目光转移到了别处去,似乎是在很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我想做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她很快就重新看向他,眼中凉薄而暗寂,“你为什么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不觉得太可笑吗?父亲,这不像你。”
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可笑。算我求你,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毁了楚家,可以,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已经是将楚家给毁了一半,再继续下去,楚家将真的会如她所说,彻底分崩离析,退出世人视线,被别的世家所取代。
要楚家对她的歉意,也可以,他可以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楚家人都对她道歉,一句不够,那就十句,十句不够,那就百句千句,总能将他们的歉意完完全全的展现在她的面前,让她感受到他们的歉意,从而原谅他们,不再这样的折磨他们。
可是,这些,真的是她想要的?
不,不是。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如果她想要的是这些的话,他刚刚流泪,她应该就已经心软了。
可她并没有心软,反而还如此冷静的指出他心中所想,将他自以为是的所有理智给打击得全军覆没。
果然,他低声下气的态度,似是取悦了她,他听得她冷冷笑了一声,笑声里淬了极寒的冰。
“我想做什么?很简单啊,我只想报仇。除了报仇,我对你和楚家,就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坐在他对面,目光看似平静,实则极犀利的注视着楚玺的一举一动,像是想要从他所有的肢体行为上揣测出他心中所想:“这么简单的答案,我以为你就算不猜,也应该能知道的。”
只是单纯想要报仇而已。
否则,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个侯府,这个楚家,留给她的全是破旧不堪的痛苦记忆,幼年时候所享受过的一切快乐和幸福,早已随着莫青凉当初的离开而消失无踪,她对这里没有一丝半点的怀念。
连怀念都没有,又怎能会对楚家想做别的事?
她连让楚天澈接手楚家都不愿意,因为楚家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实实在在是太危险,楚天澈一旦继承楚家的家业,势必要因为楚家秘密被太多人盯上,到了那个时候,楚天澈别说能否保住楚家了,他能否保住自己和文姬一家四口,都还是未知数。
而这一点,楚天澈也是知道的,所以她要报仇,她要毁了楚家,楚天澈没有半点不同意不说,反而还十万分的支持她,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让她无法将她心中的仇恨给发泄出来。
正如此刻,她在这陪着楚玺消磨时间,没有离开这里亲自去动手,并没有出现在这里的楚天澈,则已经是在代替着她,为她完成计划的最后一部分,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只有最后一部分计划被楚天澈完成,她面前的这个低声下气到能为她流泪的人,将会撕破他所有的伪装,对她展现出他最真实的一面。
他最真实的一面,是什么样子的呢?
楚云裳淡淡的想,应该就好像去年他得知她怀上喻儿的那个时候吧。
气恼得居然能吐血,然后二话不说就要将她的孩子打掉,强行的逼着她,要她滚出侯府滚出懿都,好像从此再也不想见到她一样。
好像她这个人的存在,根本就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
那才是真正的他,而不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又苍老又脆弱,为了能和她冰释前嫌,就连脸面都不顾的在那里哭泣,好像个迷途知返的真正老父亲一样,虚伪恶心得让她看着他都觉得眼疼。
“报仇。”
他嘴唇颤抖得更加厉害,呼吸却是慢慢变得绵长了,显然他是想深呼吸来暂时平复胸腔之中正在沸腾着的血液,免得自己已经流了那么多的血,忍不住又要被她气得吐血:“你想报仇,为何不能冲着我来?我才是罪魁祸首。”
是他逼得莫青凉和离,是他逼得莫青凉离开,是他逼得他这个女儿从云端跌落到泥土,是他逼得他这个女儿和他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是他,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他。
既然他是罪魁祸首,为什么她要报仇,不能只向着他,偏生还要将矛头对准整个楚家?
楚家是他的心血。
他为了楚家做了那么多年的努力,甚至于连命都可以为了楚家牺牲掉。
可以没有他,但不可以没有楚家!
所以,她想报仇,冲着他就好了,为什么要冲着楚家,为什么这样坚持要毁了楚家?
她听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便道:“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父亲,我问你啊,一颗老鼠屎,已经坏了一锅汤,即便把老鼠屎给扔掉,我这锅汤是不是还是已经坏掉了的?”
他听着,隐约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只能点头应同。
于是她继续道:“汤已经坏了,老鼠屎扔不扔也无所谓了。那么,再有猫屎狗屎鸟屎什么的放进去,我的这锅汤,是不是会更加坏掉?”
听到这里,他已经彻底明白她的意思,闭了闭眼,眉头也是痛苦的蹙起:“……是。”
“这样的话,那么多个脏东西都在这锅汤里,不让我喝,我生气,我就想去捉住往我锅里放脏东西的人好好教训一顿。那么父亲,你觉得,我要教训的话,我是只教训扔老鼠屎的那个人呢,还是把所有扔脏东西的人都给教训一顿?”
楚玺不说话。
但那眉头,却是蹙得更紧了。
最后这个问题,实实在在是很简单的。
自然是要将扔了脏东西的人都给教训一遍,而不是只教训扔老鼠屎的那个人。
而他就是那个扔老鼠屎的,至于那些猫屎狗屎鸟屎的,则是楚家其他人扔进去的。
所以,她不仅要教训他,她还要教训整个楚家。
这道理如此浅显易懂,为什么他还总是不肯死心,妄想着她心底里对他对楚家还能有那么一丝丝的怜悯,从而放手不再继续做下去?
“你不回答我,我就当你默认了。”
楚云裳算了算时间,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楚天澈那里应该已经将计划的最后步骤都给完成了,马上就会有更大的好戏要在她和楚玺的面前上演了。
她抬眸看向楚玺,他想象中她唇角那种似笑非笑的弧度,此刻越发的深刻了:“你默认,那就表明你认同我的说法。既然认同,那接下来,你就好好看着吧,我会让你看清楚的,你不要急。”
说着,转手再取出几根银针来,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动作迅速的便将银针插上他额头几处穴道。
果然,这银针一上来,他感到自己整个脑袋都是猛然一震。
随着这一震,他的视线刚刚还是模糊不清的,但现在,已经在慢慢的恢复着,他已经能看清她的脸部轮廓了。
看清她的脸部轮廓后,慢慢的便也看清了她的五官,看清了她的表情。
看清她唇角那抹冷冽而嘲讽的弧度,他眼睛通红,鲜红欲滴。
“你想让我看什么?”
他声音低到近乎于无。
这个时候,本就十分嘈杂的院子,不知是怎么了,像是定格了似的,突然停顿了下来。
便是这个停顿,他看见楚云裳突然真切的微笑,笑得温柔似水,笑得如沐春风。
但这样的微笑,看在楚玺眼中,却恍惚是他坠落进她带给他的痛苦深渊之前,所看到的最后一抹光明。
“我想让你看这个啊。”她微笑着道,“你看,人来了,你要看的,开始了。”
音落。
外面突然静下来的院子里,陡然响起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楚玺缓缓转头,向着屋外看去。
然后侯府楚家的六少爷,便浑身是血的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楚六少爷才一出现,还没从众宾客特意让出来的道路上走过来,楚玺就已经猜测到了什么,本就通红的眼睛,当即变得更加通红。
他看着满脸惊慌跑过来的楚六少爷,整个身体好似也是定格了一样,突然就不抖了。
他一字一句的道:“这,就,是,你,让,我,看,的?”
“对,这就是我让你看的。”楚云裳也是在看着楚六少爷,问道,“你觉得,他身上的血,是谁的?是他的,还是其他四位兄长的,还是八妹九妹,或者是姨娘们的?”
她轻声的问着,声音有如从地狱来的魔咒,一点点的引领着他前往暗无天日的地域。
他目光近乎于呆滞的看着,并不回答。
只能听得伴随着楚六少爷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听着楚云裳说道:“这是第一个呢,父亲。你好好看着,这一场戏,绝对会精彩的。”她声音轻柔,“绝对会是今天,最精彩的一出戏。”
准备了那么久,安排了那么久,才有着今日这么一出戏。
她要他好好的、认真的看着,绝对不能错过一丝一毫。
因为这出戏,本来就是为他上演的。
楚玺在死死盯着奔跑过来的楚六少爷,楚云裳也是在看着,她身旁的羽离素更是在看着,一直静默着的九方长渊也是转了转头,朝着屋外看了过去。
然后堵在门口的将军和武状元,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后,也俱是一惊,而后便飞快的让出了道路来,让楚六少爷穿过了人群后,便瞬间扑倒了过来,长得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十分的狼藉,却还是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朝着血泊之中的楚玺爬去。
屋里的人在看着这一幕,外面的人也都在看着这一幕。
人群之中正拦着玉大人的赵氏扭头看着,只觉得手足冰凉。
自己和侯爷来到这里之前,是才从听风小筑里出来的。
因为二姨娘付出了报酬,从楚云裳那里得知只要不再服用楚云裳配的药,楚于岚三人的病情,就能慢慢的控制住,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彻底好转痊愈。
所以他们将楚于岚三人给安排在听风小筑里,火速请了名大夫来想办法先行控制住三人的病情,不做能让三人立即好起来的白日梦,至少也先让她们平静下来,不要再丧失神智,到处发疯。
那个时候,整个侯府里,就只有楚于岚三人的理智是丧失了的,其他人都是很正常的,别说发疯了,连半点病症都是没有的。
可现在,六少爷居然满身是血的过来……
在自己和侯爷离开之前,六少爷可是陪在了听风小筑里的!
但现在,才过去了这么点时间,他居然就以这样的姿态赶来。
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于岚她们的疯癫之症,不仅没有得到控制,反而爆发得更厉害,直接伤了人命吗?
赵氏想着,连拦住玉芝父亲的力气都是没有了。
女人面色惨白的看向屋里的楚云裳。
这是你做的好事吧?
是你。
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