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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楚兮浑身一阵紧绷,思绪瞬间回拢。
因为已经是月末了,再加上外面好像阴天,这佛堂里没有点灯,根本就是黢黑一片,完全的伸手不见五指。
这座佛堂,虽然不在端木老夫人的院子里,但也是紧挨着的,并且外面还有专门的婆子把守,一般人不敢随便乱闯。
那人的手搭在她腰际,略有一会儿没动。
而宋楚兮,也只警惕戒备了那一个瞬间。
然后,她便裹着大氅翻身坐起。
“怎么,不装了?”黑暗中,端木岐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丝倦怠慵懒的浅笑,压在宋楚兮腰际的手并没有移动开。
他就势坐在了旁边的一个蒲团上,然后顺手一捞,将她拉到怀里抱着,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起初的时候,宋楚兮的酒量的确不是太好,但是这么几年下来,已经锻炼出来了。
只是她的酒品不算太好,所以端木岐仍是不喜欢她沾酒。
就白天的那一大盅酒,根本就喝不倒她,只是她喝酒容易上脸是真的。
宋楚兮任由他拉到怀里。
他的呼吸,扑在她的腮边,带着微润的湿气却也混合着浓浓的酒气。
宋楚兮就皱了眉头,不满道:“你喝酒了?”
端木岐和她一起用膳的时候,基本都是滴酒不沾的,而平时她见他的时候——
带着浑身酒气的,这还是第一次。
“嗯!晚上变天了,就多喝了两杯,暖一暖!”端木岐道,下巴压在她肩头,整个身体大半的重量都靠上来,说话的语气带着醉意,有些不清不楚,“你在这里,冷不冷?”
“你说我冷不冷?”宋楚兮没好气道,抬手推开他的脸。
她这是怪他把她送到这里来了。
“呵——”端木岐低哑的笑声自黑暗中含糊的响起,却没再动手动脚,只就说道:“我就是怕你着凉,才特意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帮你暖被窝的。”
这话若说换做别人之间,听起来多少都会透着几分暧昧,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微妙,明明已经过了四年了,但两人之间却还仿佛维持着四年前那样随性又自然的关系,凡事都没有忌讳。
端木岐的声音含糊不清,之后就再没了动静,只有他醉酒之后加重了的呼吸声在寂静的佛堂里飘起。
他这个人,从来都善于隐藏情绪。
今天,他很反常。
宋楚兮坐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也再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或是说什么话,不禁便有些担心,于是掀开那件大氅,从黑暗中摸索着朝他爬过去。
端木岐盘膝坐在那里。
宋楚兮的手先触到他的膝盖,入手湿冷,她便皱了眉头,“外面下雪了?”
“嗯!”端木岐声音很低的应了声,还是一动没动。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宋楚兮的手顺势抬起,再摸到他的鬓边的时候才发现他居然是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打起盹来。
因为自身身体的原因,她的指尖微凉。
落在腮边,端木岐自然有所察觉,便就抬起左手,压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掌轻轻的拢在自己的脸颊上,用体温一点一点的温热。
端木岐一直不主动说话,宋楚兮的心里就越发的奇怪,忍不住道:“你到底怎么了?难道是外面又出什么事了吗?”
虽然现在整个端木家还没有落到他的手里,但是宋楚兮已经确信,这件事的结果其实是毫无悬念的。
就算是和端木旸之间又起了什么冲突,他也不至于要借酒消愁的。
若在平时,端木岐就算不能给她答案,大抵也要插科打诨的敷衍,但是今天,他却选择了持续的沉默。
“阿岐?”宋楚兮的心里突然就有些不确定,另一只手又试着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舒服吗?”
黑暗中,她无法准确找出端木岐的位置。
端木岐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前一带,宋楚兮就猝不及防的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她,再次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摩挲,一面有些孩子气的呢喃道:“你是担心我吗?担心我会不舒服吗?”
这人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楚兮也容不得多想,只本能的就给顶了回去,“我怕你染了风寒才故意想要传染给我的!”
这个丫头的嘴巴利害,还真是从来都不肯吃亏的。
“哈——”端木岐闻言,就又有些愉悦的哑笑出声,他拥着她,嗅着她发间若有似无的香气,又是半晌无声,就在宋楚兮以为他是不是睡过去了的时候,却又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楚儿,你知道,我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
断断续续的,并没有多少正经。
人都说酒后吐真言,端木岐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作为大家族的内定继承人,从小开始,端木项会训练他一些什么,宋楚兮几乎都可以想到。
他这样的人,只求目的就行,不择手段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可是如果在他清醒的时候,这样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此时宋楚兮的心里不禁微微震撼。
他拥着她的力度有些大,甚至让她觉出了几份压抑。
“可是——”但是宋楚兮并没有沉默的太久,随后就语气漫不经心的开口,“你对我,还算不错的。”
“呵——”黑暗中,端木岐就又意味不明的笑了,“你都不问,我做过什么事?”
他今天的情绪的确很不对。
他做过什么事?
难道他是突然心血来潮,要拿她当倾诉对象,对她来谈自己过去的那些黑历史吗?
“不管你对那些人做了什么,那也都是他们咎由自取。”这种被信任,对别人而言或许是种殊荣,宋楚兮就只当听不懂他的弦外音,满不在乎道:“宋家的人想杀我,端木家的人也想害你,我们都不过回敬而已,还要分什么对错吗?”
端木岐说他不是个好人,可是她又何尝不是和他一样?
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也一样的自私自利,只为自己。
他们做事,不管是非,不问对错,在杀人与被杀之间,根本就不存在选择性的疑难。
醉酒中的端木岐似乎被安抚住了,用下巴在她的脸上使劲的蹭了蹭,心满意足的感慨道:“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那语气,空前的软糯,竟像是个孩子般。
宋楚兮忍俊不禁,一本正经的点点头道:“是啊!有我在你身边,你就是捡到了宝,我会帮你,端木家一定会是你的。”
“嗯!”这一回端木岐倒是没有回避,很坦然的应了,过了一会儿,他却又突然问道:“那么——你还想回宋家吗?”
想回去吗?
不是想与不想,而是她必须回去。
这个话题,还是他们之间头次提及。
宋楚兮下意识的警觉,心中飞快的权衡了一下,就如实说道:“我要回去!”
她的语气坚定,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端木岐的酒却就像是突然醒了。
他的整个身子静止了一瞬间,然后,缓缓,缓缓的坐直了身子,将她从怀抱里推离出来。
宋楚兮跪坐在他对面。
夜色中,除了他的呼吸,她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然后,端木岐的手指探出,却像是有所感应一样,竟然能够精准的触到他的脸颊。
“怎么?只留在我身边,这样不好吗?”端木岐问道。
她只留在他身边,他的确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保证她事事顺遂安康,可是——
这绝不是他当初决定将她留在身边的真正目的。
端木岐,是个有野心的人。
宋楚兮知道,他的最终目的,绝对不会只是在于掌控端木氏。
他破坏掉了端木家和朝廷之间和殷绍一党之间牵连的纽带,那其实是因为他早就想好了更加行之有效的退路。
而当初,他会不管宋楚琪做的事而执意留下她来——
他其实,是为了借助她宋氏嫡女的身份,端木岐——
他根本就志在南塘,他是要利用她,一并将宋氏也收入囊中的。
只是虽然心知肚明,并且也许端木岐也料到了她可能会想到这一点,宋楚兮也依旧不会点明。
她于黑暗中平静的望着他所在的方向,神情戏谑,半真半假道:“我要回到宋家,等我姐姐回来,在得到她的确切消息之前——我不准宋家完全被那些人把持在手!”
少女的语音清脆,那音调悦耳,却带着一种难言的坚定。
端木岐的手指轻轻压在她的腮边。
黑暗中,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看不到她脸上表情。
不知不觉间,外面开始有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窗纸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季节里过早的下起了冰雹。
宋楚兮循声回头看了眼,喃喃道:“好像是真的变天了。”
“嗯!”端木岐应了,心思却明显的不在此处,过了一会儿才正色道:“所有的事情,应该都会在这几天之内一次性的解决掉,其中我不保证不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能时时在府中照应你,你自己当心些,嗯?”
“好!”宋楚兮乖巧的应了。
方才明白,这才是他今晚过来看她的真实目的。
“那我先走了!”端木岐整理了衣袍起身。
这屋子里黑洞洞的,宋楚兮不熟悉环境,干脆就没动。
她本还以为这佛堂里可能有后窗还是密道才让端木岐钻了空子,不曾想片刻之后,身后的方向却是火光一闪。
宋楚兮下意识的回头。
却见他堂而皇之的开了门。
“少主!”守门的两个婆子提着灯笼迎上来,态度毕恭毕敬。
宋楚兮先是一愣,但随后也就了然——
是了,就连老夫人身边的岳青阳都任由他驱策,这么两个粗使婆子还不是随便收买支使的么?
端木岐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两个婆子关了门,佛堂里就又陷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宋楚兮百无聊赖的重新躺下,开始在心里默数窗纸上那些噼里啪啦的声响。
*
端木岐款步从那小院里出来。
傍晚的时候,天上就开始飘雪,只是雪势不大,下了足有一个时辰,地面上也没见白,而他从佛堂出来的时候那雪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冬雨。
十月底的雨水,十分湿冷,落在皮肤上的感觉并不好受。
端木岐孤身走在雨中,出了佛堂的侧门,拐了个弯,院子里的两个婆子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放心的又回了耳房里躲雨。
这边端木岐却是刚刚拐过墙角就已经自行顿住了脚步。
雨幕中,有人撑伞站在一丛灌木的暗影前面。
端木岐的唇角牵起一个微凉的弧度,挑眉看过去,“做什么?你在监视我?”
岳青阳的整个人都隐在暗处,并看不到脸上表情,只听他的声音也同样带着不友善的嘲讽响起,“我只是好奇,你这个时候有必要非得走这一趟吗?”
只不过一两句话,这两人之间就弥漫出非常浓厚的火药味来。
两个男人,在冰冷的夜雨中无声的对峙。
一直到雨水浸透到了衣服里,端木岐方才继续举步前行。
岳青阳站在原地没动。
在两人即将错肩而过的时候,端木岐却又自主的止了步子,面无表情的冷冷道:“我可从没要求过你要为我做什么事,你不高兴的话,大可以避开我走,没必要给彼此找不痛快。”
他说完,也不等岳青阳再开口,就又继续往前走去。
岳青阳却似乎并没有准备再同他争执,待他走出去五六步之后才也同样冷漠的开口道:“师父他今天回来了。”
言罢,也再没有多一个字的废话,直接撑了伞往前走去。
两个人,背道而驰,各自踽踽独行,很快消失在断断续续的雨幕当中。
夜色,重归于寂。
*
东跨院里,沈会音的屋子里灯火通明,却是房门紧闭,里面不时的有哭哭啼啼的声音传出来。
端木旸面沉如水的坐在椅子上喝茶。
沈氏坐在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却是哭肿了眼睛,不停的抱怨,“旸儿你倒是说句话啊,我都在那老太婆的院子里跪了一个下午了,她还是死咬着不松口,不准我将香儿的尸首接回来安排入殓。你妹妹本就死的冤枉,她不肯处置了宋家的那个小贱人替香儿报仇雪恨不说,居然——居然连她的身后事都要拦着,这分明是要把香儿往死里糟践的。”
想着再没能见过面的女儿,沈氏刚刚止了不久的眼泪就又开始不住的流。
端木旸一直不肯表态。
坐的离他们母子稍远的端木棠就不怎么庄重的开口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说起来这一次也都是妹妹她自己不懂事,什么事不好做,非要去打那岳青阳的主意。那人也是她能肖想的吗?自己就往祖母的枪口上去撞,能得她什么好处?下午那会儿我就说了,母亲你根本就不用去祖母那里求情,谁说也没用,可是你不听——”
自己的亲妹妹不明不白的死了,端木棠全然只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居然还能出言调侃。
“你还敢胡说八道?”沈氏就是再疼他,这会儿也忍无可忍,疾言厉色道:“要不是你先色迷心窍闯了祸,怎么会连累到你妹妹的身上去?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还要说这些戳心窝子的话,你是要你妹妹魂魄不宁,在下头也不能安心合眼吗?”
端木棠自讨没趣,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他却明显没往心里去,虽是闭了嘴了,脸上表情还是完全的无所谓。
想着连尸首都不能收敛的女儿,沈氏就更是悲从中来,又冲他吼道:“你还有脸在这里坐着?还不回你的屋子里去给你妹妹抄佛经超度去?”
让端木棠纡尊降贵的去超度端木秀香?
这不过就是说说罢了。
端木棠是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倒是十分乖觉的应了,“是!”
说完,就起身往门口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