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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次隆重的宴席,丝竹管乐,如缕不绝,歌姬流莺,妖娆袅娜。所有应邀前来的官员无不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未曾尽欢,收敛的眉目里隐约含有用醉色掩饰的忧心。
酒过三巡,就听座上传来一阵有力的击掌声,伴着雄厚而浑浊的嗓音,“诸位。”见宾客纷纷噤声侧目,作为此次宴会主人的男人继续道:“董某准备了个余兴节目,还请各位共赏。”
言毕,只见一众卫兵押着许多战俘鱼贯而入,挤满了整个大厅。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神色各异的同僚,男人露出一丝嗜血残忍的笑容,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挥,待命的卫兵们便开始了动作——拔舌、剜目、劓鼻、斩足,酷刑一一上演,须臾之间,哀嚎四起,如临地狱,极尽恐怖之能事。
“董卓!你不得好死啊啊啊——”此起彼伏的怒骂声最后都归于淋漓的鲜血中,喷洒在地上,蜿蜒出了诅咒般的印记。
不断有酒爵筷箸自惊惧的官员手中跌落,发出惊心的脆响。荀攸直直盯着被刀削飞到自己案前的断指,面色一片惨白,半晌,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望向座上,却只看到男人愈发兴致盎然的样子。
“唉,不是第一次了。”越骑校尉伍琼叹口气低声道:“早两年征讨黄巾时,他就曾在数百名俘虏身上涂满膏油后将他们活活烧死,惨呐。”
回过头,荀攸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看着同僚们或惊恐万状或麻木不仁或徒感无奈的样子,突然就觉得悲从中来。荀攸想不明白,置身其中不作一词的自己与那些泯然众人之人有何区别;他也想不明白,在如此臣下的手中,汉室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暴行仍在继续,战俘的嚎啕声渐趋微弱,有如涂炭生灵们最后的悲歌,董卓张狂肆虐的笑声不止不休,魔音贯耳般成为了多少人心中滴血的梦魇。
猛的睁开眼睛,荀攸在黑暗中缓了许久才擦了擦额际冷汗,披衣起身。
屋外夜色正浓,霜露秋风更显深重。信步走在回廊下,荀攸不经意便看到荀彧端着药盘从荀绲房里出来,上前几步,他压低声音道:“叔父还好吗?”
仔细地掩好门,荀彧边往中庭走边回他,“郎中说只是风寒,静心调养就是了。”
“还是上心些为好。”跟着他到石桌边坐下,荀攸颇为挂心地叮嘱道。
“自然。”略带疲惫地揉揉眉心,荀彧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道:“你此行回来,当真是因为思念旧乡风物?”
荀攸本想点头,可一对上荀彧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时,他就情不自禁地叹道:“到底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沉吟片刻,又正色道:“董卓自征讨黄巾立功之后便开始拥兵自重,处处横行。眼下虽尚未有大逆不道之举,然见微知著,日后他将会有何种作为亦不难想见。”
“你想怎么做?”蹙了蹙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从荀彧心上掠过。
“防范于未然。”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荀攸一字一顿道。
从他的神情里解读出了隐藏的枭杀之意,荀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用坚定而缓慢的一个点头肯定了他未说出口的话,荀攸安慰道:“不必担心,我们自是有周密的计划才敢行动的。”
望着他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荀彧没有说话。他知道,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否则荀攸完全没必要在行事前特意回来一趟,这中间深埋的诀别之意不言而喻。可荀彧也清楚,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装作很放心,让他能放手去做。思及于此,荀彧覆下眼帘,温言道:“若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望你小心行事。”继而又道:“那你要何时返回朝中?”
“朝中形势瞬息万变,我此行回来已是忙里偷闲,还是尽早回去的好。”顿了顿,荀攸突然想起一件事,“听说你不久前被郡中举为孝廉了?”
“嗯。”应了声,荀彧神色平淡道:“想来再过不久,朝廷的诰封也要跟着来了。”
见他脸上毫无喜色,荀攸不禁奇怪,于是试探性地问道:“怎么?你不打算入朝为官?”
点点头又摇摇头,荀彧并没有深入去多说什么,只淡淡道:“父亲年迈多病,我本该侍疾在侧,若因举孝廉而与之别居,岂不讽刺?”
低头沉思一阵,荀攸缓缓叹了口气,“罢了,这世道还不知会有什么动乱,你且留在族中照应,也算与我各守一方。”
不知所以地笑了笑,荀彧颔首道:“夜深了,我去煎药房看看,你早点歇息吧。”说完,他重新端起药盘,起身想要走开。
“小叔。”没等他走出几步,荀攸倏地又开口唤住了荀彧。站起身,荀攸对上他回望过来的视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道:“倘若事败,万勿入朝寻我,只当世上从未有过荀公达此人。”见他想要反驳,荀攸又道:“我很清楚你此生之志,亦不愿你委身庸君臣下。帝室不造,天下危矣,若有人可靖难四海,你便倾力辅佐吧。”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荀家人当观万象,视苍生,而非拘困于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