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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气的是那个狗屁皇帝,连个屁都没放。”他恶狠狠地朝江中吐了口唾沫。
我深深地看向他,尝试着寻找他与十年前的那个男人相似的地方。“然后呢?”
“然后?杨威为了避人耳目,换了身布衣。可血还是止不住地向外流,浸透了衣服。然后他去找了流浪人独木。”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在看着我。看来他已经认出了我是谁。他就是杨威?
“流浪人独木,江湖上最潇洒之人。一套流浪刀法砍了多少颗头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酒真心像是凉白开。”他又笑了起来。
疤!弯月疤!我记得当时的那个男人脸上有一大块血痂,他就是杨威!我深深吸了口气。
“是独木救了杨威一命,让他有了报仇的机会。既然说他通敌叛国,他干脆加入了大唐的军队,但大唐对他颇为怀疑,于是让他跟着军队攻打南晋。”
“你是什么态度?”
“我?”他自嘲地一笑,“在大唐铁骑碾压南晋城池,有无辜百姓死在战争中的时候,杨威的心在打颤,在滴血。他有种想杀光大唐士兵的冲动。他曾想过把所有的大唐士兵杀死来给南晋百姓陪葬。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明白了:他恨的是官,是皇帝,是陈飞,是南晋朝廷,而不是百姓。
“他不想心里感到罪恶。更何况南晋是他的敌人,而在战争中对敌人怀有罪恶感是军人的耻辱。他只好把自己当成一个唐人,在他开始融入唐军后,他就真的把自己当唐人了。”说道这里他停顿了,喝了口酒,轻笑着问我,“你了解大唐军队吗?”
“我只知道他们是天下第一军,打遍了天下。”我说。
他把酒含在口中,让味蕾感受着那淡淡的刺激感,得到满足后咽下。“知道为什么他们能成为天下第一军吗?”
我知道他的每一次问话并不是为了“不知道”—这个可以让他继续讲下去的过渡,而是真正的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从他身上可以找到原因。
他心情平淡的时候学着我抿酒,非常随意地讲述着故事,哪怕是自己的事,他也可以讲的跟自己无关;他说到愤懑的时候是大口地咽酒,他把酒当成了消怒的饮品,貌似大口地咽酒能够浇灭心中的怒火;他讲到自豪处,情不自禁地品起了酒,此时的他嘴角不经意的上挑着。
“因为他们身上特有的自豪感。”
他诧异地看着我,随后痛快地笑了。“你说的很对,唐人真的很骄傲。外人根本不知道唐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自我感觉,或许连唐人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自豪感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因为他们的国家是大唐。”
“但是人人都骄傲如虎的话,那根本打不了仗。”他又摇了摇头。
他看见我疑惑的眼光,继续说道:“别国的军队,是以军规强行组建起来的。士兵对将军没有感情,他们只把自当成了朝廷的工具。军令说要这样,士兵就这样,但绝大部分都心怀不满与不愿。南晋士兵就是这样。带着他们征战南北,同生共死的将军,说不认就不认了。
“但唐军是由信仰凝聚起来的。士兵对将军的崇拜和敬仰与对国家的热爱超过了对军令的服从,每一个士兵都骄傲地认为自己有很重要的作用。而恰恰是这种想法,让他们为了将军和国家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了出来。”
他心满意足地品着酒,完全想象不出他刚才还对这酒深感不满。“试想想,一群老虎结了伙,并有了领头虎会怎么样?”
“就是大唐现在的样子。”如果天下的国家也像人一样有阶层的话,那大唐就是所有国家的皇帝。
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很骄傲,像我见过的每一个唐人,甚至比有的唐人更骄傲。夜静了,极淡的星光在江上泛着点白,他脸上的疤也微亮着,像极了夜中的月。
六
静夜,明月,骄傲的人。
“诶,你说偏题了吧?”我出声打破了这片气氛。
“没有偏。”他说,“我当过将军,所以我知道它有多么大的吸引力。所以我心甘情愿地败给了唐军,从这里败了。”他指了指心口。
我只好无奈提醒他:“你讲到了你把自己当成唐人来去除负罪感。”
“对,我是讲到了这里。我就把自己当成唐人去杀晋人,但之后却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望向远处的黑暗,轻轻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大唐突然开始信任我,竟允许我组件自己的军队。”
“半月军?”
他点了点头,“为了让自己记住南晋带给我的一切,我用这块疤为我的军队命名。“
“五年前大唐国中突然出现了一支新军。新军的将军是新将军,军队也是新军队。新军不强,但它同样具有唐军的特点,就是战无不胜。它打的南晋节节败退,因此声名大涨。人们也知道了这支大唐新军的名字—半月军,将军就是半月将军。如果有人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人们就会说‘因为将军的脸部有块弯月疤痕’。半月将军的事让人们不由地联想到南晋的承威将军,人们在为承威将军惋惜的同时也在猜测半月将军会不会也落此下场。”我把五年前听到的告诉他。
他貌似突然就累了,轻声说,“我打南晋能够没有败绩,是因为我太了解他们。”
“好吧,那之后的事我就全知道了,就是半月将军的事。”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承威是承威,半月是半月。”
“如果让人们知道半月将军就是承……”我准备调侃他几句,但他直接打断了我的话,严肃的异常,“承威已经死了。”
“那你?”“我是……唐半月。”
我沉默。他感叹道:“有的时候你做得太多反而是个错;有的时候你的忍耐反而会带来加剧的刁难;有的时候明明过的明明白白反而会遭到灭顶之灾。我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但事实证明我们败了。”
我看着他喝酒,听着他说话。我不明白一个彻彻底底的晋人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眼前的他始终认为是南晋背叛了他,事实好像也的确如他所说。我没参过军,但我能够理解国家的荣誉对一个士兵有多重要,它就像刀对刀客,剑对剑客。他曾身为将军,相信让他为国捐躯他也在所不辞,如今却领着军队打自己的国家。说心里话我不太喜欢这人。
但也的确是他受了无辜的伤,或许他对南晋的恨不仅是因为国家没有信任他,还有满门皆被斩的愤怒。这样想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了。他同时在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力,看着妻儿满是泪痕的脸突然就溅满了血,看着门人的头从青石阶上滚落……
“从那天起,我感觉我的手上全是粘稠的血,仿佛家里的人都是我杀的。”他呼了口气,随即轻松起来,“现在我觉得手上净了。
我眉头一挑,问他:“夜前你在南晋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朝我伸手要酒—他的那坛已空。我把我的酒给了他,他直接举着坛子往嘴里倒酒,咽酒的声音很响。他痛快的干了,然后痛快的笑着。
“我第一次喝酒喝撑。”他又满脸抱怨。我只是将酒罐与碗收了起来,并没有抱怨他这一夜喝光了我两个月的酒。
“睡了。”他直接向后倒了。我没有管他,将蜡烛吹灭,然后默默的回到我的布蓬里。因为喝了点酒,尽是睡意。半睡半醒间,我听见他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一夜再也无话。
七
天明后,我将他送到大唐码头。他上岸后,扔过来一个东西,然后大笑着离去。我接住一看,是个刻有半月的令牌。
“有什么事可以找半月将军吗?可你真的是半月吗?”我嘟囔,将它扔入了布蓬里,然后将小舟拴在木桩上。
我走到码头周围的一个面摊,这是我常来的地方。老板看见是我,招呼旁边正下面的丫头:“面片儿一碗,葱花蒜片各八粒。”
“好嘞。”丫头应和,开始和面。
“诶,为什么他比我们的多三粒啊?”有人听见老板的话,大声叫嚷。
“五粒还不够你吃?”老板朝那人喊,周围人也跟着起哄,那人不怒反笑,显然都是常客。
我冲他们笑笑,找了个地儿坐下,在等的时候,我听见从码头那边传来了惊呼声。“南晋的镇国将军昨晚被杀了!”
“真的假的?”“真的!听说是在自家院里歇凉儿的时候,突然被人通了个透。”……
“给,您的面片儿。”老板给我端上。
我接过面片儿,怔怔的看着之前那人离去的地方,然后我笑了。“这样你才真正成半月了。”
吃完后付了钱,我回到我的小舟上,将布蓬中的半月令牌找出来放入了怀里。然后我躺在昨夜畅谈处,闭眼等着下一个过江的人。